在20世纪80年代,东北的农历春节极其热闹,正月十五以前很少有商铺营业,这段时间大家都很闲,亲朋好友们整天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大年初九,兄弟几人聚在了李四的台球室,讨论如何对付二虎,准备讨论完后就去饭店喝酒。那天,二狗和晓波也跟着去了。当天大概有十几个人在李四那里打台球,他们兄弟围着李四的收银台说话。
“咱们去年打了一年架,想不到过个年还得打架。”去年重伤过两次的小纪抱怨。
“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北京坐在李四的桌子上,笑眯眯地说。
“呵呵,说这些都没用,反正这次架我们必须打。”赵红兵说。二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赵红兵和小北京关系那么好,他俩一个是一句废话都不愿意多说,另外一个是多数情况下只说废话。
“不就是个二虎吗?”费四根本不怕曾经是他手下败将的二虎。
“费四,二虎肯定怕你,因为你是大虎啊。”小纪说。“虎”是东北方言,翻译成标准汉语就是“莽撞、无所畏惧、做事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这个词的词性是形容词,通常和“逼”连用,“虎逼”这个名词既是褒义,也是贬义。因为无论谁被称做虎逼,都足以证明此人打架勇猛,但同时,也说明此人无头脑。
“嗯,也是,张岳进去以后,费四就是咱们兄弟里的头号虎将了。”孙大伟一本正经地调侃费四。
“别瞎扯,我肯定还废了他!”费四又瞪起了他那双大眼。
赵红兵生平从不怕任何人,但是他说过,他一怕张岳瞪着眼睛撇着嘴咬牙,二怕费四瞪着眼睛喘粗气。这两位有了这个表情的时候,就算是赵红兵,也拦不住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一会儿该吃饭了,咱们说说为什么二虎今天才找上门来要医药费。”赵红兵说。大家也都有这疑惑,因此,一提到这事儿,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小北京说话了。“我认为有五个原因。”小北京这话一出口,大家都知道,小北京又要长篇大论了,于是都静静地听着没插话。小北京继续说了下去。
“第一、二虎被费四废了以后在医院里躺了小半年,在这小半年里他没办法报仇;等他出院以后,咱们已经开始与李老棍子连续恶战,他也乐于坐山观虎斗。
第二、他最得力的助手,也就是他的弟弟三虎子,在医院那次折了进去,所以二虎那边也是元气大伤,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和我们抗衡。
第三、他是无赖,成天靠讹人家的钱活着,而现在咱们手头也算有几个小钱了,他又有要医药费的借口,不讹咱们他讹谁?
第四、现在四儿在江湖中的地位和一年以前大不一样,一年以前你只是个出手狠辣的毛头小子,但经过和李老棍子的几次恶战,现在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二虎可以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但是他不能败在和他齐名的人的手里。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他可以说是遭了暗算;但如果败在一个和他齐名的大哥手里,他以后就要矮上三分。在四儿成名的同时,二虎的心理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所以,他就算是豁出老命,也得把这面子赚回来。
还有第五点,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四儿现在安安分分地经营台球室,如果他总派人来闹,那肯定是无法继续经营下去。商人,都是求财的。他抓住了四儿这个心理弱点,所以敢来讹钱。
综合以上五点,我们就可以分析出,二虎为什么过了一年多才来找我们了。”小北京总结道。
“精辟!”李四由衷地赞叹。
“那我们就让二虎看看,我们是不是做了生意以后就怕他了。”小纪被二虎扎过,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
“找人,约二虎明天晚上出来。就约到你的台球室,跟他会一会。”赵红兵说完,捻灭了烟头。
“用不用把柱子哥再找来?”孙大伟有点胆怯。
“不用了,我们自己解决。刘哥已经帮我们够多了,现在他也有自己的小生意,别去烦他了。”赵红兵说。
“走吧,喝酒去!”小北京说。
李四随后找了个小兄弟去通知二虎,让他明天晚上过来“拿钱”。然后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去了饭店喝酒。
席间,赵红兵又喝多了。小北京和小纪轮流背着他回旅馆。
费四和李四带着二狗和晓波回到台球室,说是有烟花放。孙大伟过了一会儿也跟了上来,他说好像是忘了锁租书室的门。
接下来这场血战是二狗亲眼目睹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0年,但二狗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血战的每一个细节。
二狗同时还记得,那天血战的时候,天空上有很多绚丽的烟花。这些烟花在记忆中只有图像,没有声音。一如记忆中血战的场面,只剩下一个个仿佛黑白电影一样的片段,没有厮杀声,只有汩汩的鲜血。每一个场面,都足以将常人吓得肝胆俱裂。那天,在图书馆门前那条一向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没人围观这次群殴,没人敢围观这次群殴。
李四回到台球室以后,拿出了一大把“钻天猴”,让满头裹着绷带的王宇带二狗和晓波出去放。晓波放第一个“钻天猴”的时候就伤到了,“钻天猴”上天的时候,烧到了眼睛和鼻梁之间的那个部位。晓波是个坚强的孩子,连哭都没哭。不过这可吓坏了李四等人。毕竟是刚把赵红兵的侄子带出来就伤到了,回头没法面对赵红兵。“大过年的,不吉利,有血光之灾。”孙大伟打趣说。孙大伟又说中了,他简直就是中国当代的诺查丹玛斯。孙大伟话音刚落,王宇就冲了进来:“二虎他们来了,来了两车人。”二狗先冲了出去,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一出去发现的确是两车人。
一辆农用三轮车上,起码坐了20个人,挤得七扭八歪,像是杂技团一样,人正纷纷往车下跳。另外一辆是三轮摩托,就是东北常见的那种用摩托车改装的三轮车,前面是摩托,后面是一个小棚子,从后面开门。通常里面可以坐三四个人,但是那天那辆三轮摩托的后门开了以后,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了出来。二狗现在回忆,那天从那辆三轮摩托上跳下的人起码有9个!天知道他们在里面是用什么姿势挤的。总之,二狗每当回忆起那天那个三轮摩托上跳下来的人,就想起电子游戏《名将》里,第六关那些从一个个暗门中走出的小兵,仿佛无穷无尽。
郊区的流氓团伙就是有城乡结合部的特色,不但交通工具比较农村,而且使用的武器除了枪刺、管插以外,还有镰刀、镐头等农具。那天,二虎等人没带枪,全是冷兵器。可能,他们来市区也只是想立威,不是想杀人。一分钟后,二虎等人站在了门口。从三轮摩托上出来的人个个拼命地抖手和腿,估计是麻了。“你们还要命吗?”费四根本没废话,边吼边举着一把铁锨冲了出去。这把铁锨,也是那天孙大伟、李四、费四、王宇四人唯一的武器。费四这一冲加上冲着人群没头没脑拍的这一铁锨,不但极具气势,而且打得二虎等人措手不及。李四等人跟着这一铁锨冲了出去,他们想跑。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被堵在台球室里,这就是个死局。
费四这一铁锨拍在了二虎的肩上。二虎双手抓住了铁锨的把,奋力要夺。紧跟在费四身后的李四奋起一脚,踹在了二虎的胸口。本就是腿跛的二虎撒开了抓住铁锨的双手。
费四又拿起铁锨乱抡起来。二狗看得清楚,费四疯了一般挥舞着铁锨,他眼前已经分不清是敌是我,他有好几下砸在了孙大伟和王宇的身上。
对方人太多而且手里都有家伙,他们无法突围。
最先挨扎的是走在最后面刚出图书馆的孙大伟,他被一管叉扎倒在地,然后被围拢过来的人猛踩。孙大伟双手抱头,根本没有机会再站起来。二狗猜测,当时踩孙大伟最狠的那个,肯定是个农民,因为他踩的姿势一点都不像是在打架,而是像农民在刨地。
李四看见孙大伟倒下,回头去救孙大伟,离开了费四。四个人一开始保持得很好的队形散了。
李四抢过一支管叉,连砸带捅,打跑了围在孙大伟周围的几个人。他伸手去拉孙大伟的胳膊,一拉之下,李四觉得软绵绵的,好像孙大伟已经没什么反应了。原来,孙大伟的胳膊已经被钢管打得断了几处。李四单手抱起了孙大伟的腰,一把推回台球室:“快回去!”李四把孙大伟推进台球室后,站在了门口。同时,他的肩膀被枪刺狠扎了一下。
李四身负重伤还在奋战的时候,失去了李四保护的费四在拍倒了几个人后也被夺去了铁锨,身中四刀倒地。刚才他抡的铁锨,现在被二虎等人拿来拍他了。费四在七八个人的刀和钢管的围攻下,再也没机会站起来。
王宇夺过了一把锋利的镰刀,闭着眼睛一通乱抡,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他是那天他们四人中唯一冲出去的人。
一分钟后,李四倒地。双手抱头,蜷得像个虾米。
暴打两分钟之后,二虎等人终于停了。
地上躺的是李四和费四,这两个当年废了二虎的人。那天,积雪很厚,台球室里的灯光照在外面洁白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有十几块大黑斑,那是血。有费四的,有李四的,也有二虎他们的。
二狗现在想:之所以记不起当年所有的声音,是因为声音太惨烈,二狗不敢回忆,故意从记忆中将其抹去。而血腥的场面虽然二狗更加不愿意回忆,但是场面太血腥,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反而增强了记忆。
人越想刻意去忘的东西越忘不掉。半小时后,李四和费四被送到医院。一小时后,赵红兵等人赶到医院。“我还记得二虎家,现在我去三扁瓜家借他那把五连发。”刚刚酒醒的赵红兵只说了这一句话。大家当天还都纳闷孙大伟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整整一夜都不见人。二狗和晓波找遍了图书馆,也找不到他。
第二天,大家都看到了孙大伟。孙大伟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医院,一瘸一拐,手臂耷拉着、晃荡着。原来,他在图书馆三楼的女厕所里躲了一夜。他不敢出来,他怕了,真怕了。
他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李四之后,“哇”地哭了出来,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大伟,我知道你讲义气,但是以后咱们打架,你还是少参与吧。”第二天赵红兵见了孙大伟以后,对他低声说。孙大伟还是没说话,点了点头,眼睛里全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