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辛的路之所以艰辛,就在于步步荆棘,每脚踩下去都是刺,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各式各样问题。
首先在每月医生测量患者双腿、腰部围度的例检项目中,钱进来发现自己围度缩小。“是不是肌肉萎缩的征兆?”大夫不置可否:“现在还不明显,需要观察未来发展趋势。”小样打岔:“爸是你瘦了。”钱进来拒绝糊涂:“瘦没瘦我自己知道。”
其次是投入,其实关于投入钱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康复效果不佳,迟迟不见产出时,投入问题就显得特别突出、特别无望。杨杉缴费时悄悄对小样抱怨:“交一万还不够做俩月康复,一到医院,钱不是钱,是水。”
“别担心妈,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没了还能挣。”
“怎么挣也赶不上它走的速度。”
钱进来对自己有准确定位:他现在是一台烧钱机器,自我解嘲地对两条腿吹胡子瞪眼:“小10万都扔到你俩身上了,不见好还往后退,信不信惹急我砍了你们!”
为理顺投入、产出的关系,小样向远在北京的高齐求问。
“高齐,如果我爸真出现肌肉萎缩会怎么样?”
“失去主动活动功能的关节长期不动,就会发生僵直,同时伴随肌肉萎缩,出现这种状况说明康复效果不佳,萎缩趋势发展下去,会造成关节变形,最后只能通过手术矫正,等于让病人受二茬罪。”
“当初回来开始做康复,这边大夫说的就不像你那么乐观,你是不是在安慰我们呀?”
“小样,我这么跟你说吧,北京康复水平肯定比银川高,如果能在这边持续、规范地做下去,我不敢保证你爸最后一定能站起来,但至少有希望、有可能;但如果你们那边康复水平不高、不系统,那就一点可能都没有。”
一边花钱少、没动静,扔下去是水坑;一边高费用、有效果,丢进去是无底洞,这就像强迫一个只吃得起卤煮的人非在鱼翅与燕窝中进行选择。“北京……”小样摇头苦笑,离开后,那地方在她意识里就象征“遥不可及”,和理想、自我、爱情一起,是被裁决掉的东西。
问题解决不了,只能搁置,但忧虑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随即小样发现钱进来出现“心理问题”。这天她买菜回家,进门发现钱进来正在看电影频道播放的一部外国电影,全神贯注。小样定睛一看,电视屏幕上赫然一个高位截瘫的外国男人,和电视屏幕外坐着轮椅、截瘫的她爸,里应外合。
小样怕钱进来触景生情,赶紧拿遥控器换台:“什么啊?看点欢快的。”换到莺歌燕舞的频道。
引发钱进来巨大不满和抗议:“我看得正上瘾呢,赶紧换回来!”
没辙,只好换回电影频道。
钱进来招呼女儿:“过来坐下,你也看看,主题很深刻,西班牙电影《深海长眠》。”
“名字不好,不吉利。”
“嘘,安静。”
伟大的电影就有这种力量,五分钟把你带进她的情境,让你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当男主角雷蒙·桑佩德罗突然坐起、下床、助跑,像鸟儿般飞跃出窗、翱翔起伏的一刹那,小样心脏被一把攥住,束缚的身体,无法束缚人类自由的灵魂。当男主角的意识在山岭、林间飞行,最后徐徐降落在海边,来到女主角面前时,小样余光瞥见,钱进来泪光闪动,她把一条毛巾递到父亲手边。最后男主角喝下氰化钾,自己实施安乐死,带着庄严、平静在小旅馆死去时,小样无法自已,泪流满面,毛巾又被默默传递回来。
影片结束,父女俩一起发出悠然长叹:“哎——”
钱进来:“什么感觉?”
小样把自己从影片气氛中拽出来:“有点悲伤。”
“是伤而不悲,这是戏剧的最高境界。看懂了吗你?这电影说的是什么?”
小样故意不往真实主题上说:“说人不能太轴,一旦钻牛角尖,就没法回头了。你看男主角他哥哥嫂子那一家多好,任劳任怨照顾他30年,一点不周到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他还追求安乐死呢?生活多美好、多有希望。”
钱进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刚才哭成那样,我还以为你看懂了呢。追求安乐死跟周围人如何对他的态度无关,只和心灵、自由有关,这电影说的是:人有死亡的权利。”
“听人说争取这权、那权,还没听过谁要争取死权?”
“人吃饭喝水是为生存,民主权利是为自由,恋爱结婚为感情需求,而死,有时候是为保留尊严。死该像生存、自由和感情一样,成为人的基本权利,由自己来决定行使。”
说这话时钱进来目光深邃,让小样觉得特别深刻,但她必须将打岔进行到底:“咱谁都不想要死的权利,爱给不给、不给更好,我觉得还是中国的古老生存哲学有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咱爷儿俩说的驴唇不对马嘴。”话不投机半句多,钱进来拒绝交流,自闭了。
杨杉回家,察觉到丈夫在大多数时间里呈冥想状,语言量成几何倍萎缩,不明所以。小样把她妈拉进厨房,背后磋商:“妈,我爸今天白天看了部电影。”
“看电影怎么了?”
“那电影是讲安乐死的。”
“你爸提到安乐死了?”
“没有,他就说死亡是一种权利。”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这几天盯你爸紧一点,先观察一下形势再说,别诱导他再谈这话题,也别让他发现你盯他,外松内紧,啊。”
钱小样成了围绕他爸的电子眼,无处不在,但钱进来对女儿却视而不见,面朝窗外,深沉入定。
“爸,你想什么呢?”
钱进来惜字如金:“思考。”
“思考什么东西?说出来听听,让我跟你一起思。”
“思考是一个人的事情。”说完又把深邃的目光投向幽远的未来,不带你玩儿。
小样感觉她爸的精神飞升到一个俗人到达不了的境界,自从飞上那界面,说话就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只能通过只言片语管中窥豹。更大的问题在于:上了那界面的人,大多有去无回,这是杨杉娘儿俩最害怕的。
“坏了,趋势不好。你说那天给他看什么不好?非看那破电影,看把他招的?得赶紧干扰他一下,这么发展下去非抑郁不可。”
前护士小样对心理治疗只知皮毛,原来所在医院也没先进到开设心理门诊,她只能去找过去的同事——神经内科大夫,俩人在疑患缺席情况下,以半专业、半业余的二半吊子态度,给钱进来进行诊断。比照一份心理测试卷,同事问小样一个问题,打一个钩或者叉。
“你爸有便秘、消化不良、全身不定部位疼痛这些症状吗?”
“时有、时没有。”
“那算有吧,画钩。食欲减退、失眠吗?”
“也吃、也睡,不过心不在焉,心思明显没放在吃和睡上。”
“那这个怎么画呀?也钩吧?”
“行。”
“情绪低落、记忆力退化吗?”
“他不低落,他思考,每天都思考。”
“思考?那算低落还是不低落?”同事为难。
“这个画叉吧。”
“沉默寡言?话特别少?”
“这有,这两天基本不怎么说话。”
“钩。行动缓慢、各方面能力下降吗?”
“他现在没行动能力。”
“噢对不起,这个画叉?”
“没法判断,只能是叉。”
“绝望无助、觉得生不如死,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意念吗?”
“他没说想结束生命,就说死亡是人的权利。”
“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是一个深刻的命题,引起了他思考。”
“没说他自己想死?”
“没说过。”
“想到死又不是想死,那是钩还是叉呀?”
“不知道。”
神经科大夫纵览全卷:“从测试结果上看,好像有抑郁症状,又好像不太明显。”
“他为什么会因为一部电影就情绪突变、沉默寡言了呢?好像一下就自闭了。”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是不是被电影触动思维?就像突然打开什么开关,啪一下,把从前没有过的想法给激发出来了?”
“你分析得很形象、很有道理,确实有诱因这么一说。”
“那你觉得我爸有没有抑郁倾向?”
“不能算有、也不能算没有,你觉得呢?”
“他会不会是抑郁症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有道理,有可能。”
小样对同事人云亦云的治学态度很不满意:“是我诊断还是你诊断呀?”
“你又不能把人带来,我不只能听你说嘛。”
小样不能苛责,人家从神经跨界到心理,已经勉为其难了:“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同事把球传回来,打门的任务坚决不执行。
“那你给开点百忧解吧。”前护士反客为主,越权开方。
回家,小样悄悄向杨杉出示这些神秘小药丸:“这药让人分泌一种‘快乐素’,主要针对睡眠障碍,副作用小,不像其他抗抑郁药类那样嗜睡。”
“我倒希望他嗜睡,省得总坐在那胡思乱想。你把它混进他吃的那些药里。”
“他要发现问起怎么办?”
“你见机行事,编点瞎话骗骗他。”
小样把百忧解混进钱进来每天吃的一大把药片里,妄图鱼目混珠,结果她爸火眼金睛,一把揪住现形,把可疑药片提炼出来。
“这是什么?”
“药哇。”
“什么药?”
“新的营养神经的药。”
“你把药瓶拿来给我看看。”
“药瓶我没留。”
钱进来目光灼灼:“我腿瘫,不是脑瘫,要么你把药瓶拿来,要么我不吃。”
小样老老实实交出药瓶,钱进来拿过去,仔细审视药品说明。
“你认为我得了抑郁症?”
“没有,但是爸,吃点这药,调节情绪、睡眠,也没什么坏处。”
“你当它是维C呀?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慎重服药,随便停用可能会产生不可预期的副作用!小样你是护士,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们娘儿俩这几天背着我嘀嘀咕咕,别以为我没看见,当我是病人对吧?告诉你们,我没病!我在思考,思考人为什么活着?生存和尊严到底什么关系?这是跟‘生存还是毁灭’同等深度的问题,以前过了半辈子,我想都没想过,现在我要把它想明白,想透!怎么你们就觉得我是抑郁症了?我没病,身体残疾了,可我思想是正常的,比过去还健全!拿走!我不吃!”
父亲的激愤若能以风力量化,小样和她的药片早被刮走,杨杉出手,救女儿于水火:“样儿你出门转转去,我在家陪你爸聊聊。”
钱小样走上天台,悲从中来,她终于承认过去坐井观天的气吞山河多么、多么幼稚,终于承认在坚壁般的现实和山峦般的困难面前,生命渺如微尘,力量螳臂当车。自己就是浩瀚宇宙里漂浮的一个颗粒,随波逐流、随风而逝,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识都无济于事、无能为力。人生最大的无奈莫过于此。
仿佛为求证自己的存在,回宁夏后她第一次拨通打往北京的长途:“青楚,我每天每天都在努力,以为只要使劲使劲照顾我爸就行了,没想到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有那么那么多问题没办法,那么那么多地方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力量特别特别渺小,非常非常无助,好想好想在北京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想你、想霹雳、想姥姥、大姨二姨、还有高齐、雷蕾……”她小心翼翼,避雷一样绕开一个名字,然而逃避是铭记的另外一种形式,越避之不及,越如影随形。
挂断手机,小样发现自己立足在天台边缘,脚下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正想尝试一下走钢丝的味道,突然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后拖去!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小样都是“生命多美好”的坚决捍卫者,为此在魂飞天外之余,依然拳打脚踢:“救命!非礼!”当代歹徒综合素质不高匆匆上岗,业余刀马旦的三脚猫功夫足以翻盘,对方在小样张牙舞爪、殊死抵抗下迅速落败,束手就擒。
这时她才顾上看他的脸,怪不得路数熟悉,原来贴身肉搏过几场,老对手——方宇!动作定格,俩人你看我,我看你,近在咫尺,鸡犬相闻。
方宇伸手抱她:“样儿,是我!”
“谁让你来的?说过不答理你,走!”小样连滚带爬起来,慌不择路逃窜,跑出一段戛然止步,折返回头,一头扎进方宇怀里,号啕大哭:“你来干什么?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来?呜——呜——呜——”
方宇满眼全是泪,俩人的较量,他总算赢了一局。
“刚才听你数一圈,连高齐都数到了,就没我。”
“不能提你,一提心就疼,连方字都不行,在家看见桌角都能想起你来。”
“何苦这么自虐?我要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家具都磨成圆的呀?”
“这主意不错。”
“想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不理我?”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谁让我犯那么大错来着?生活狠狠教育了我:犯错就要付出代价,小错小代价,大错大代价。”
“错儿是我跟你一起犯下的,应该连我一起罚,咱俩也好做个伴。”
“你被罚过了,别再往里掺和。方宇,你隔三差五能来看看我,让我抱你一会儿,我就知足了。”
但方宇不知足,拥抱一会儿、亲吻几下不是他来的目的:“你爸真抑郁了?”
“我也拿不准,不过冲刚才他发的那顿脾气,我觉得更像了,还是狂躁型的。”
“就算他不抑郁,我担心你也离抑郁不远了。”
“我没抑。”
“看,跟你爸一样一样的,都不能正视自己问题。样儿,要不还是带他回北京去治吧,一方面康复水平确实高,另外一方面,那边有亲戚、家人,你爸情感上也好有个依赖,很多病是心病,把心治好,病就去了一大半。”
“你以为我不想?高齐、青楚都这么劝我,可当初回宁夏治就为省钱,要去北京的话,我家上哪儿弄几十万哪?”
钱,确实是当今社会最沉的话题,提钱英雄都气短,别说狗熊了。
“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一大款,刷刷签张支票,往医院一拍,爱多少钱多少钱,要怎么治怎么治,让我爸站起来就行。可大款是干出来的,不是想出来、变出来的。我现在才知道:理想要靠知识、能力来实现,没有知识和能力,理想只能是空想。我特别后悔当初没像青楚那样好好学习,考上个好大学,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如果我有她的能力,哪怕还是面对这么多困难,至少不像现在这样,经常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咱俩可能哪哪都不如人家,但我们还剩下一个优势,就是努力。”
“我很努力了,可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劲,怎么折腾都是瞎扑腾。”
“那说明我们努力得还不够,小样,你真想带你爸回北京?那就带他走!我们年轻,只要努力、肯干,一切皆有可能!咱四个在北京安个家,你妈负责照顾你爸,咱俩出去打工,我有一份稳定工作,还有机会挣外快,把业余时间全用上,你再找个工作,咱俩抡圆了干,每月合力挣它一万,你爸康复费用不就出来了吗?”
小样直愣愣望着方宇,双目圆睁,把方宇看毛了。
“干吗这么看我?”
“我们家以后怎么着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脸了?”
“我郑重告诉你:我爸怎么治、在哪治,与你无关。”
“我来,就是因为这事和我还有关系!”
“没关系,早没有啦!还要我对你说多少遍?赔过了,一点责任都不用你负了!”
“你越凶我越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想拖累我。如果没人帮你,凭你自己,怎么可能让你爸得到最好的康复治疗,让他重新站起来?你有多大能耐?”
“我能!再难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来到底为什么?是不是就为看看我?好了,看完你可以走了!”
“样儿,等一等。”
“还要干吗?”
方宇从背包里拿出此行唯一的礼物,装满CD的碟盒:“我来以前特意到图书大厦买的,全是典藏版,给你爸听听。”
小样拼命把眼泪咽回肚里:“恨死你,我恨死你了!”
赢一局,却不足以翻盘,但是方宇不走,(前)女友在他身上留下一笔巨额精神遗产——愈挫愈奋。
钱进来享受到了方宇带来的典藏京剧CD,作为继百忧解失败后的下一个治疗产品,小样精心选择郭剑光的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推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斑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果然奏效,钱进来先从幽远未来回到现实,凝神倾听,接下来的反应就让小样猝不及防,麻爪了,钱进来鼻子一抽,呜呜哭开了。
“爸你怎么了?”
钱进来哭得撕心裂肺,毛巾也捂不住大放的悲声。
“爸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你爸我……现在站都站不直,学不了泰山顶上一棵松了。”
“是我放这个把你招哭的?”
“能把它关了吗?”钱进来一声长叹,“我哀悼自己,以后再没机会站到舞台上去了。样儿,永远、永远别再给我提京剧,啊。”
药下猛了,但侧面检验出确实有病。方宇的话在耳际萦绕回想,小样的心死灰复燃、蠢蠢欲动,北京,因为方宇的锲而不舍,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小样先对杨杉投石问路:“妈,要不咱给爸换换环境?高齐也这么建议。”
“往哪儿换呀?”
“北京。”
“不切实际的事儿我不考虑。”
“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吧?”
“那你说说怎么切实际了?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就算脸皮够厚,把你姥大姨二姨都拉下水、刮干净,就够了吗?”
“我们不依赖别人,我出去找工作,努力赚钱。”
“你能挣多少?行,赶明儿我退休回家照顾你爸,让你出去打工,在咱这地你一个月最多也就两千,到北京就能两万了?哪辈子能挣到你爸需要的二三十万?你是不想回北京找那小子去呀?想去就去,我不拦你,不用打你爸的旗号。”
刚萌芽的想法才冒头就被杨杉一举否决生存机会,小样恢复理智,人的想法无济于事,必须服从现实,在哪治疗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走什么路归现实拍板,她必须遣散方宇,让他哪来哪回。
“都是你出的馊招儿,把我爸招哭了不算,还不许我再跟他提京剧。”
“这说明他精神状态确实出了问题。”
“你不招他也不会出问题,我就不该再听你的。让你走怎么不走?还找我干什么?”
“我来不是就为看看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怎么和我在一起?”
“要么留下,在银川找工作,靠手艺挣钱,要么带你全家回北京,帮你一起给你爸做康复。”
“乌托邦!现实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的,责任很容易说出口,可你知道负责有多难吗?我现在每天都被现实教育,随时都想放弃,甚至后悔当初许下让我爸站起来的诺言,但一旦说了就要做下去,因为我别无选择。你跟我不一样,干吗非要这样?别往自己头上揽责任,免得将来后悔。”
“我一点都不觉得负责很容易,你认为我从北京追到宁夏来说这些话是一时兴起吗?我知道责任该怎么负,我是准备好了才来的!”
“还有我妈呢,你忘了?考虑过她没有?她永远不会接受你,你所有的想象一到她那都过不去,实现不了。方宇,因为过去犯下的错儿,咱俩永远没可能了,无论你怎么爱我、我也爱你,也不能在一起,再见。”
听完小样的话,方宇真走了,沉默离去,像从没来过宁夏,没带来过那些痛苦的欢乐、无望的希望。小样回到死灰般的生活,时刻陪伴父亲,徒劳地努力着。
“样儿,这几天你怎么也不爱说话了?”
“你老思考,我跟谁说去呀?我也思考呢。”
“你思考些啥呀?跟爸说说。”
“怎样才能一夜暴富?”
“有答案吗?”
“有了,买彩票!”
“好办法,我闺女就是聪明。”
“别冷嘲热讽,我是认真的,不是瞎想。”
“你要一夜暴富干吗?为给我做康复?”
“我要一下中500万,别说北京,带你去美国做康复都没问题。”
“闺女,知道你一门心思想给爸治病,但能想点靠谱的事儿吗?”
“什么事靠谱?就凭我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横竖找不着高薪工作,颠来倒去想一圈,卖自己怎么也卖不出高价来了,没有比买彩票更靠谱的了,投资小,收益大,我有预感,肯定能中奖。”
“你哪来的预感?”
“不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嘛,咱倒这么大霉该走回大运了,好运没准儿就应在彩票上。”
“我觉得你有点魔怔。”
“不疯魔不成活,我要迈出成功的第一步。”
小样以往超强的动手能力一点没荒废,说干就干,第二天勤奋的身影就从伺候父亲的百忙中挤出一点缝隙,闪现在彩票销售点。前人的路,后人的辙,小样先洗耳恭听老彩民给自己上课、讲彩经。
“彩票如人生,不同人有不同过法,一种是聪明人的智慧法,我管它叫主动出击型,总结的就是我自己,运用智慧、经验与直觉,运筹帷幄,对红蓝走势、尾数分析、连号分布、奇偶分布、红蓝冷热都要研究,做到了然于胸、尽在掌握。”
小样梦回学生懵懂时代:“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得先研究才能懂啊。”
“那我得研究到哪辈子去呀?”
“反正我已经研究半辈子了。”
“这个算了吧,我智慧有限,主动出击没一回成的,有笨点的办法吗?”
“笨招儿也有,就是守株待兔型,以执著取胜,没准儿也能成功。”
“执著?这行,我现在就剩执著了。”
“那你就守号,红球区6个号码,自己选一组中意的,然后就死守,说什么也不换号,以不变应万变,天上掉馅饼,别人头上掉一个遍,怎么着最后也轮到掉你头上一回。”
“我听着死守好像比主动出击等的时间还要长?”
“耐性、毅力、坚持,这是对待彩票的态度,跟对待人生一样,一旦带上功利主义目的,往往一无所得,你要当它是玩,顺带做慈善,也许就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我就死守了。”小样敲定最适合自己的人生态度,接下来就是技术操作问题——选号,“什么号码吉利?”
“你幸运数字是什么?”
“幸运数字要管用,我还至于沦落到现在买彩票?没幸运数字。”
“那生日也行。”
“我是1月8号。”
“0108,再想四个数。”
“用他生日吧,10月19。”
“你男朋友吧?”
前,小样暗自叹息,没回答。
“1019,还差俩数。”
“最后用我爸生日,我买彩票是为他,11月12。”
“1112,连号好,还容易中,齐了。”
“010810111219,我喜欢这号!”小样对这串号码顶礼膜拜,掏20块钱下注,“这号,我买10注!”
“蓝球号码也不变?”
“那是我和他认识的纪念日,不变,我死守了!”
电脑打出钱小样生平第一张彩票,投资完成,只等回报。到了公布中奖那天,她早早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开奖,杨杉、钱进来谁也没把女儿新事业当回事,可突然听见一声尖叫“中啦”!
“她说中了?中多少?”
“我哪知道哇?中多少哇闺女?”
“5等10块,10注100块钱。”
“不错不错,投20块中100,投资回报率百分之五百,咱家眼瞅着诞生一商业奇才。”钱进来态度乐观,给女儿第N次创业定性。
可小样非常非常不满足:“什么呀?离500万差远了去了。”
“积少成多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急我买什么彩票呀?”
杨杉谴责钱进来:“她这么没溜儿,你不撤火,还帮着添柴?”
“她是为我,孩子给逼得实在想不出别的辙了,我还不鼓励鼓励她?”
“也不知道你们爷儿俩谁逗谁玩呢?”
100块回报,距离期望的500万目标,只完成五万分之一,不过相对于小样以往无数次失败,首次投资堪称成功典范,至少足够她追加投资达五次之多。
在小样红红火火开创彩票事业的同时,方宇坐在回北京的火车上,也对自己事业有了崭新规划。一到北京,他就风尘仆仆直奔车行,照会老板:“打今儿起,您尽可能多给我安排活儿,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无所谓,加班加点也不在乎,只要能挣钱,跑外地接车、修车大活儿,您一水全给我,成吗?”
“怎么了这是?你不是只干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吗?缺钱了?”
“急茬!算我求您帮忙,什么来钱快,给我安排什么。”
“行,你愿意,我这活儿多得是。”
沉默离开不代表放弃翻盘,方宇计划把生米煮成熟饭,没钱挣钱,没机会创造机会。不管小样如何冷酷到底,他都不由分说一往无前。
青楚得知方宇去过宁夏,联同周晋、高齐约他见面,大家都想了解小样近况。
方宇:“叔叔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小样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高齐:“他出现抑郁倾向很正常,想改善他的精神状态,一要靠身体康复的显著疗效,二要靠周围亲朋好友的精神支撑。”
青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应该把姨父接回北京治疗。”
方宇:“我也这么想,小样也想,可回北京就要面临更大的经济压力,要做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太难了。”
青楚:“我们可以一起帮她,再大的难处,大家分摊,就容易多了。”
方宇:“小样不想把自己负担转嫁给别人,就连我要跟她一起承担,她都拒绝了。”
高齐:“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宇:“这次回来我要尽快筹一笔钱,先别告诉小样,如果她知道一定不让我这么做。等我筹到钱,马上再回银川说服她。”
青楚:“问题是你打算怎么筹那么多钱呢?”
方宇:“挣,想尽一切办法挣。”
周晋:“方宇,如果需要,我可以……”
方宇摆手制止:“别!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小样不想拖累我,我也没权利拖累你们,这责任是我们俩的,让我们自己来承担吧。”
周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记住,我们都在支持你,有需要就说话。”
高齐:“对,你和小样不是孤军奋战。”
方宇:“兄弟们,谢谢。”
青楚:“好男人都凑齐了,我代表小样敬你们仨一杯!”
钱小样不知道自己的盟军正在集结,此刻她全神贯注投入到与彩票的孤军奋战之中。可自从首战小捷后,她就再也没赢过一回。
“我前前后后投进去500了,就第一次中了100,算下来投资回报率百分之负五百,失败。”
老彩民依然对她循循善诱:“不失败,怀疑和放弃很容易,坚持才最难,想想人生是不也这个道理?”
时不我待,带着极端功利主义色彩的小样没时间、也没钱在彩票领域一次次体验人生况味,产生巨大困惑和动摇:“那我还要坚持下去?要不我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换号转转运气?”
老彩民不以为然:“那你就背离了守株待兔的原则,人生是另外一种策略了。”
“我和他分手了,可能不该用他生日,干脆换成我妈的,反正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事。”
“随便你,不过要是我,既然决定守号,就绝对坚持下去。”
“我换一次试试。”
最后一次检验自己投资能力的机会,要么金盆洗手、要么再接再厉,小样坐在电视前等开奖,看着看着,杨杉、钱进来发现女儿眼睛直了。
“她妈,你看咱闺女怎么了”
小样像被子弹击中,捂住胸口,大口倒气。
“小样你怎么了?”
“妈,我中啦!中啦!”
“几百呀?”
“3万!3等3000我买了10注,一共中3万!”小样疯狂拥抱杨杉,再拥抱钱进来,“真的中了!我中了!妈,咱一下就有3万了。”
“你这浑蛋孩子,还真让你中了……”
小样从兜里摸出彩票,突然狂喜定格,表情骤然霜降。
“怎么了孩子?”
小样转喜为悲:“中奖的是我以前守的那号,上回为转运,我把它给换了。”
即使对女儿彩票事业不闻不问的杨杉,也对巨额人民币从手指尖上划过去扼腕惋惜、灰心丧气,不由得联想到命运,这是一个什么意味的暗示呢?得而复失比从未得到更悲壮,小样陷入无休无止的自怨自艾:“我怎么把号换了呢?怎么就没死守,没坚持下去呢?”她把这句话反反复复,碎碎叨叨,念念不忘,关门不出,绝食绝觉。杨杉不得不出手干预,防止家里前赴后继涌现两个抑郁症患者。
“样儿?你是醒了还是没睡?”
“没区别。”
“还想彩票呢?别钻牛角尖,以后不买那玩意儿了,横财跟咱家没关系。”
“妈,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是算计一城一池的得失,我在总结人生,为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运气离这么近,结果却被我愚蠢地错肩而过呢?”
“说明你没这命。”
“不对,是老天在惩罚我,教训我没坚持、没死守,本来就缺乏内在、好高骛远、没长性,就剩执著这么一条优点,还给舍弃了。总听见谁在我耳朵边冷笑,说:‘谁让你不坚守来着,瞎了吧?’”
见女儿这样,钱进来问杨杉:“媳妇,那百忧解你扔了吗?”
“没扔,干吗?”
“没扔就好,要不给咱闺女吃点?她都幻听了。”
杨杉愁眉苦脸:“我觉得自己也需要吃点。”
“拿出来、拿出来,咱三口人饭前一起吃,拿它开胃。”
女儿的沉沦,换来父亲的觉醒,钱进来顾不上继续幽远命题的长考,必须回到现实,解决钱小样的精神压力。他宣布重大决定:“本人决定即日起,不做康复了!我没发神经,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花那么多钱康复,也没见有要康复的意思,其实康不康复能怎么着?横竖我都不能健步如飞了,横竖这辈子都得拖累你们娘儿俩了,生活上我没法解放你们,经济上还可以做点贡献,虽说不能赚钱,省钱也是贡献吧?至少以后谁都不用头拱地想钱辙了。先说好,要赞成我的决定,咱一块庆祝;要不赞成,想劝我改主意,免了。”连杨杉、小样赞成或者反对的发言权都给剥夺,“宣布完这决定,我一下就轻松、解脱了。这几个月花着大钱,心里还不痛快,现在不花钱,痛快一下就回来了,多好!”
钱进来遏止了自己身上的无限制支出,一举理顺家庭产出与投入的逆差,消灭了财政赤字,缓解了尊严面对生命低三下四的心理弱势,让尊严重新扬眉吐气。但依然解决不了女儿的心理疾病,钱小样彻底被挫败感、无力感以及无助感没顶,走投无路,她站上天台对天空大喊:“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听不见千里之外的回答:“小样,我来啦!”
方宇呕心沥血的工作态度,以及鞠躬尽瘁的工作量,把挣钱变成抢钱,让车行老板发现进一步挖掘他身上潜力的可能性。
“方宇,别太玩命了,被钱逼死不值当。这么没日没夜干下去,别哪天一下不省人事,再砸我手里。”
“不会,要有那天,我保证挣扎着出了车行门再倒下,绝不拖累您。”
“你到底需要多少钱才够?”
“至少20万。”
“你给自己顶多大一雷呀?要不先从我这借20万?回头帮我干点私活儿,慢慢还。”
“行啊!那我就把您当银行贷款了。”
方宇用沦为长期包身工的代价换到20万现金,没条件的条件、没机会的机会,被他创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