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靀城人刘显聪看了我的书稿约我一见。诗人出身的他拥有名校硕士学位,做过官,出过国,下海做书商一炮打响。一套教人如何发财的美国财经读物和一本弱智如少儿读物的美国小寓言,被无数出版社拒绝后他接了下来。两本书长期盘踞畅销书冠军。和胡蒙不同,刘显聪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出版神话。
我赶到三环边一摩天大厦里“北京书虫”公司时,刘显聪正被媒体包围。一记者出来另一个溜了进去,会客室里还有一拨。公司有很多靀城人,大家都惊叹世界真小!
刘显聪四十出头,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头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已经罕见诗人的不羁气质,颇像经典商界精英。他是我中学校友,还是同门师兄弟。离开靀城已经二十年的他说话有些南腔北调,试图用靀城话和我交流,很快又回到有川音的普通话。刘显聪解释他只做财经书,配合财富培训,很遗憾出不了我的书,主要是认识一下。得知我没正经工作,下榻地窖,他劝我去他公司兼职,做些策划、文案啥的。一千五兼职费没啥吸引力,但想到免费住宿、一顿午餐和免费上网,我就范了。
中午,刘显聪召集靀城员工在餐厅为我接风,还指定白副总周末开车去为我搬家。
听到我要搬家了,顺子和燕子很为我高兴,到外面一家麻辣烫馆给我送行。齐顺子感叹:“一晃我们在地下室住半年啦。”
我说:“你也该搬出去了。一开始你就不该和我们这些人渣混在一起,怎么也一小白领。”
齐顺子哀声连天:“老大你已经习惯拿我开涮啦,咱咋就不是人渣啊?”
“我不是人渣!”燕子抗议。
尽管燕子很让我头疼,住一段时间却有些感情了。我对她说:“你也不该搬这儿来和我们这些人渣混在一起,怎么也一美女,这下名声不清白了吧?”
“到底谁是人渣啊?”燕子得意了,“说的也对,三人行必有一人渣。老大先走一步,我接着就出去啦。”
“你搬哪儿去啊?”
“这是秘密!”燕子神秘兮兮地说,我们不理她,她又忍不住了,“老大,顺子,我马上要拍片啦!”
“啊,你又被谁给骗啦?”我一怔,“我可不陪你去医院!”
燕子申辩道:“靠!谁被骗啊?人家是拍片!啥耳朵啊?”
“就凭你这发音,拍出来我们也被骗了。”我正经问,“你真拍片拍真片了?”
燕子说:“是啊,我见到殷导了。”
我吓了一跳,看四周一眼说:“你小声点!说啥呢?”
燕子埋怨道:“我说的是姓殷的导演,简称殷导,你想啥呢?”
“你咋见的他?是不是我给的电话?”
燕子犯了错似的点头:“我怕你说我,就没对你说。”
“没事,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啥时间见的?以啥身份见的?”
燕子眉飞色舞起来:“大半月了,在一家私人会所。我先说我是一个独立记者,他不见;然后我说我是他的崇拜者,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演技有演技,想拍片,他就见了。”
我第一次客客气气和燕子说话:“你真行啊,尽管阴道——不,殷导是个介于二流三流之间的导演,也不致于说见就见吧,你是谁啊你?”
燕子得意起来:“我也不抱啥希望,但还是见了,而且殷导还考了考我。”
齐顺子问:“咋考你的?”
燕子说:“背背唐诗,背背台词,他还要求我在五分钟内自编一个小品,包含喜怒哀乐……他说我很有潜力,哪像有些人,总是低估我。”
我有些内疚,嘴里却说:“不是大哥狗眼看人低,而是这圈子不值得高估。我早已不是傻逼追星族了。这圈子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乱七八糟的,你好自为之。”
齐顺子附和我:“老大说的对,又是吸毒又是偷税又是绯闻,你要是我妹我也反对你干这个——除非你演金庸作品的女子,黄蓉啊小龙女啊——还有纪晓芙。”
我笑:“她更适合灭绝师太。”
齐顺子立即很权威地说:“纪晓芙就是灭绝师太的女弟子。”
燕子做出一个狰狞的鬼脸,吐吐舌头,问我们:“你看我像吗?”
我说:“演《画皮》还行,都不用化妆的。”
燕子收敛鬼脸,哼了一声。
继续喝酒。我开玩笑:“你们还合租吧。”
齐顺子忙摇手:“别啦,人家是明星啦,没准哪天就成你们《人精》杂志封面女郎啦。”
燕子忽然泪眼朦胧:“早就说过,咱迟早会混出地下室住进楼房的。干杯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滴酒不沾的顺子这次不计后果喝起来,很快语无伦次瘫软如泥,我和燕子像搬面粉袋一样将他弄到“家”。
2
刘总要求我尽量和其他人一样按时上班,但我实在不喜欢刘显聪引进的这两本超级畅销书。放在法制健全诚信度高的社会可能有点启发,拿到咱这来只会让那些“先富起来的人”笑掉大金牙。我愈发犹豫起来,去干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就像和一个让你浑身发冷的女人谈恋爱。但环顾地下室里狗窝般的栖身之所,又担忧起来。冬天来临,没暖气的地下室日益寒冷,我已经几次半夜被冻醒,紧搂被褥,又被潮湿侵袭;饱受湿气侵袭的身体、衣服和神态都散发出霉味,我的膝盖隐隐作痛。复杂的房客和没完没了的保安骚扰,让我常常半睁着眼睡觉。当想到摩天大厦、免费上网免费伙食来来往往的养眼美女,我很难拒绝,反正是兼职,闲着也是闲着。
白凌志的车不是凌志而是本田。他小心翼翼地随我下到地下二层,半是震惊半是好奇。这个跑过很多国家的人似乎对自己的国家还有一些认识盲点,他说:“我在东京也住过地下室,比这还小,但比这舒服干净若干倍,你去日本看看就知道了,那才叫干净。小日本有严重洁癖,变态的地步。”
我说:“洁癖是好事啊。”
白凌志说:“我是学医的,太爱干净并不好,脆弱。你说世界上啥生物生存力最强?”
我说:“老鼠苍蝇细菌啥的。”
白凌志说:“这就对了。”
我笑:“哈哈,我就是生活在北京城地下的鼹鼠——一只来自南方的鼹鼠。”
“只要不是娄阿鼠就行。”白凌志搬起一摞沉甸甸的书,开玩笑,“秀才搬家尽是书啊,你是一只爱读书的老鼹鼠,掉进书箱里咬文嚼字啦。”
白凌志和我颤颤巍巍地将一只皮箱、一只大纸箱和一堆床上用品搬出地下室,我就像一只久未露面的田鼠战战兢兢地冒出地面来。天空蔚蓝,初冬的暖阳懒洋洋地拍打在脸上身上,阴霭蒙尘的心里投射出一丝光亮,湿漉漉的毛衣上蒸发出淡淡的白气,骨子里湿润而温凉,犹如一些春天的种子要从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在门口理发店,女老板问我:“这就走啦,刘晶欠你钱不要啦?”
“坏账处理啦。”我一挥手,“不是我运气差,而是她运气好。”
轿车小心翼翼地驶过两条狭长的小街,汇入车流汹涌的三环,飞驰起来,将我狼狈不堪的生活狠狠抛到后面。团结湖小区带电梯的狭长板楼和我栖身的地窖头上的那栋庞大的塔楼一样,建于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在北京随处可见;和新建的高楼比灰头土脸,和老式矮楼比又气势不凡。
三室一厅,两大间分别住着靀城来的两对夫妇。我被分配在最小一间,五六平米,除了家具转个身都困难,却也紧凑。我最满意的是那个床垫,虽然旧了,毕竟货真价实弹簧床垫,和我那不知道装着黑心棉还是狗肠子的简易床垫相比天壤之别。我美滋滋地洗了个大半年都没洗过的免费热水澡,将一大堆脏衣服臭袜子往免费的全自动洗衣机里一扔,再免费烧了一壶开水,在免费的白瓷杯子里泡了一杯免费的绿茶,然后四平八仰躺在这个免费的床垫上,耳朵上塞上随身听,那感觉就TMD禁城里金銮宝殿上的皇阿玛似的。
3
高峰期的北京公交既可以把男人挤阳痿,还可以把男人挤勃起;高峰期的地铁更厉害,既可以把女人挤流产,还可以把女人挤怀孕。即使你一番搏命挤上去,还有更多的烦扰等着你。旅客的逞强斗狠已让你触觉麻木不仁,丐帮和流浪艺人的猖獗又来摧残你的视觉和听觉神经。好几次刚把镶嵌在怀里臭哄哄的脑袋搬开,站直了七零八落的身子,忽然人群闪开,一个乞丐在滑轮木板上半滑半爬穿行而来,他断了的下肢露出来,发炎了流脓了,让你试图保持的清晨好心情瞬间土崩瓦解。你刚发善心打发了这位,又一阵胡琴声悠扬传来,哀婉悲苍。随后,一个衣衫褴褛眼里白多黑少半睁半闭的盲人在车厢里唱起了信天游,神情悲恸欲绝,豆大的眼屎摇摇欲坠。一脏小孩一手牵着老汉导盲,一手举着空碗伸向乘客。这个不要紧,要紧的是高亢的哭丧般的歌声,听得你毛骨悚然。一个糙汉实在忍不住了,骂了一句:“操你大爷的,有完没完?欠揍啊?哭丧自个儿家哭去!”
老头立马即兴唱上了:“一个北京人啊,欺负一个陕北残疾人啊……一个北京人啊,欺负一个陕北残疾人啊……他要打死咱革命圣地的残疾人啊……”
翻来覆去唱了好几站,没人敢吱声了,终于一个女人忍无可忍了:“老人家,别唱了!烦不烦啊!”
老头接上:“两个北京人啊,欺负一陕北残疾人啊……两个北京人啊,欺负一陕北残疾人残疾人啊……”
闯了祸的男女赶紧申明自己不是北京人,老头很有纠错精神:“两个外地人啊,欺负一个陕北残疾人残疾人啊……他们要打死咱革命圣地的残疾人啊……”
没人再敢充好汉了,耐着性子听着,或捂着耳朵打盹。民间艺术家直唱得惊天泣鬼断人肠,直到那个大空碗装满了,小孩一声“爷爷下车啦”,老头才谢幕,乘客宛如死里逃生。
其实在“书虫”公司也无所事事,那些文案宣传搞书评读者调查表,或者网站栏目设计、上传内容啥的都可以边玩边出活。大多数时间要么在网上闲逛,要么和同事海阔天空。
和我签合同的出版社离“书虫”公司几站路,我利用午饭那点时间,匆匆赶去。责编何欣和陈珂说的条件,和其他出版社没啥区别,但要求删除有密集性描写的那几个情节。
“删不得啊删不得,再删成太监啦。”我哭丧着脸,“不过几段意识流,也是卖点嘛。”
“太监才安全呢。”何欣嘿嘿一笑,“我这个过来人都觉得太黄了,而且那几段意识流手法并不高明,弄不好终审节外生枝。”
陈珂的说法更有说服力:“既然书里的主人公在大多数时间内都是处男,最好不要破坏他的形象,别弄得一转眼就跟西门庆似的。”
争辩是徒劳的,同意了。合同已经拟好,我连浏览的兴趣也没了,麻木地签字画押。她们说春节前这一段是淡季,书在节后出,武汉订货会。我眼睛一亮:“我有亲戚在那儿呢。”
何欣说:“那你可以跟发行部的人一起去,对宣传你的书有好处。”
我说:“路费给报销吗?”
陈珂笑:“你还真精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