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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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这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让老三气的。老太太三个儿子,本来都要指望一下,俺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谱,两人都是大学毕业,都能挣钱,将来更有能力供养回报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儿媳妇处得疙疙瘩瘩,内心里,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妇,虽然也让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老三不要辜负她的心血。

毕了业的传林终于来电话了,按母亲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汉市找了一个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里看上的小闺女,是汉口一私营企业加工厂小老板的千金,中专学历,人比较精明漂亮的那种。目前形势大学生出了校门就意味着失业,找了个做老板的未来岳父,传林在武汉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现在打电话,要谈婚论嫁了,儿子试探母亲能为未来媳妇准备点什么。

老太太失望之余,很干脆:“城里房子贵,把你娘卖了也给你买不起房!”

“知道你买不起,又没让你买……”

“现在让买啥也买不起,乖乖,家里有两个钱全让你拿走上学去了,也别想着你娘出点啥了,现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现在你们能挣两个,自己能顾自己了,想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吧。”

“……现在不都是兴见面礼嘛……三金嘛……”

“你把钱给俺,俺就给她见面礼,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里,俺不就有三金讨好媳妇了!”

后来总算听明白了传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见面应该有这一节礼数的,不然未来岳父家有意见。

“那也行,给你二嫂多少见面礼,也给小芳多少,着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边撒娇:“四年前的钱和今天的钱不一样了啊!”

“哪不一样了?”

“四年前更值钱,长期看人民币是贬值的!”

老太太挺明白了,“那就再给你加二百!”

于是母子在见面礼上商量好了,又谈了些别的。传林好像挺满意,把岳父家人夸成一朵花似的,都很会做人,也很懂事,还把人家的应景之词显摆出来:盼着早日看到亲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儿子家受了冷落,说不定在三儿子家能补回来。考虑了两天,和周围邻居一说,大伙都鼓励她亲自去看一看,武汉虽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让儿子领着转一转,就当旅游了;货这么大一把年纪,省个啥劲啊,这前半辈子受的苦,后半辈子有条件补,就坚决补!别让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动了,也觉得和这个小儿子更贴心。三个儿子,活都让大儿子干了,巴掌都

让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爱,从小有点好吃好喝的都捣腾到他窟窿眼里了。

老太太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孩子大了,没钱都能去想办法挣 ,她老了,得为自己藏点棺材板钱。于是老人从床板下翻出包得层层叠叠的票子,取了十几张,咒骂了老三没有预付,然后吧大龙交给绣花,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骄傲地去武汉了。

传林电话里嘴巴很甜地说欢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汉,给他打电话去火车站接时,小伙子惊讶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有点不明白老娘为什么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添麻烦,而且没听出她最近一定要来啊!

传林在岳父手下干活,显而易见并没有享受到乘龙快婿的优待,只是人家闺女有些喜欢他慵懒的小资情调,也睡过觉了,生米做成了熟饭而已。在没有得到正式认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现一下,他称这种状况为“先夹着尾巴做人”。先前给老家打电话,他只是想从另一方面促成他和小芳的稳定关系,如果婆家人重视一下,正式地给些钱物,让岳父家人觉得他家里人很重视,说不定能松松口,把婚事定下来,他的生活更稳定一些,毕竟在年轻人中,他的资本太有限,没房没车没存款,前途未卜,还是个外地人,他需要在这个城市先稳住脚跟。城市里谈男女朋友,自由谈是一回事,到节骨眼上双方家庭的重视也是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自己家里此时能推动一把,出点钱,他能保证将来稳定后加倍还回去。

老太太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武汉的。远远的只看到儿子一人有点着急慌忙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来三媳妇没跟着。

传林没吧母亲带到他和小芳的住处,虽是租来的房子,给老太太临时找了个干净的旅馆,一百块一天的那种,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进了房间,心有些凉了,一是没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级酒店,二是晚饭是不仅亲家没露面,小芳也没露面,只有儿子陪着她沉默地吃。她难受的是,儿子没瘦,没晒黑,但很饿呀,三扒两扒就把碗里盘里扒光了。

儿子放下筷子突然问:“准备了多少见面礼啊?明天我把小芳带过来。”

“八百。”

传林好像给这个惊人的数字吓着了,“就给这一点?”

“当年何琳回咱家时,俺给了五百人家也没嫌少,那五百还是你个提前塞给俺的!”潜台词是:这八百你也得回头塞给俺!

传林脸阴郁下来,苦笑不得,“那你还大张旗鼓跑来干吗?这样看媳妇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兴了,“哪有这样说话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来看看,认认你家的门你哪有这么多屁放?这几年不是供你上学那么多钱,俺还能没钱给小芳见面礼?你这个没人心眼的憨货!”

传林无奈,道理和母亲是讲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馆里孤独地度过,本指望老三能留下来娘俩说说话的,但大学生的三儿语气多有不耐烦,留不住他,闷着气看着他一晃一晃走了。

传林不敢把母亲的到来跟未来岳父母说,怕寒碜,跟小芳说了,说母亲要到广州看妹妹,中途下来看看她,请她给点面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聪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响下,早把王家太后在二儿媳妇家的事迹查清楚了,别说婚后不让婆婆上门,就是结婚前也不可能,你们又不出房又不出车,什么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当上门女婿好了。女孩只管答应陪着见一面,见面礼什么的,不要!摆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两清,互不欠,将来也是。

第二天饭桌上,当老太太摆出八张粉红色毛爷爷时,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头顶的墙上,坚决不要。

传林说:“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给你买身衣服的。”

“还是留着阿姨自己买吧,我自己挣钱,能自己买。”

稀稀松松吃完饭后,女孩就不冷不热的告辞了。

老太太叹口气:“长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会来事!”

不仅三媳妇不如何琳会来事,三儿也不如二儿如她意。老太太还想看看儿子未来岳父家的工厂在哪里,老三推托累,哪里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儿子在什么地方住,老三推不过,就带着母亲转了好几圈,终于转到一个能俯瞰长江的整洁漂亮的花园小区里,指着某一幢高处说:“我和小芳就住在那里,二居室,里面中档装修,放心吧,生活还可以。”

老太太稍显可怜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面有难色:“……钥匙忘到了小芳包里。”

拿着见面礼,满怀一腔热情,却连儿子的家门也没进去,老太太回老家后难受呀,坐卧不宁,就坐在墙角避风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剥僵硬的棉壳。那些嫩的,冬天来临前还没有开花的棉壳皱巴巴干瘪地缩着,只来及裂开一开一道或两道缝,能看到里面的白棉丝,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开,掰不开就用剪刀或砖头砸,才能扯出里面硬邦邦一团发黄的棉絮,留下棉壳当柴烧。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干着活,眼角里就不由自主噙满了泪。

一个邻居抱着簸箕路过,走走停停,老远看到她就说:“传林娘,还不去武汉享福去?让三儿媳妇孝顺你!熊老妈子在家里干坐着捡点棉花做啥呀,轮也轮到三媳妇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由于怕人笑话和小视,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一个人至少难受了半个多月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念叨:这个儿算是养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绣花知道了,邻居知道了,在北京的传志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过老太太沉闷了一段时间后,也不怎么在乎了,现在不孝顺的孩子多了去了,谁笑话谁呀。好歹她还有其他儿子指望。

这天老太太在家接着二儿报喜的电话,先是心里凉了半截,骂媳妇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终于生了个小丫头吧!自古的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歹自己有个大孙子了,没那么彻心悲哀。自己去田里锄地时,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地顶头的邻居,而且没有隐瞒自己的不满。

有邻居宽慰她:“城里有一个闺女的也不少,怎么不是过一辈子?人家也过得不错呀!”

“你可别这么说,城里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没那命,没摊上,没啥办法呀!”

“你二儿在城里,有个闺女过过也不孬,你这个熊老妈子别先吃萝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噼里啪啦把棉棵上的棉壳摔下来,收拢到簸箕里。“没有男孩子过个啥劲的?心里没劲!想想俺二儿子干一辈子将来物件给谁啊!”

邻居笑,“人家城里没儿的物件都给了谁?”

“给了谁?反正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俺得让他俩再想想办法。”

“你有那空给抱过来养着呗,他们再添一个。”

“俺一把年岁了,给他们侍候孩子?”

“谁叫你是奶奶呢,儿家有事你个老妈子不帮谁帮?”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孙子没那命,不听咱的还充能,瞎能豆子!现在不能了吧?”

邻居起哄,“不听话,你去城里骂他们!”

“得骂!肚子不争气磕头认错有个屁用?有二两本事给俺生个孙子呀!”

“哎呀,老妈子,还是你厉害呀,估计这回你儿子媳妇还不乖乖的,你说几是几!快点去北京吧,享福!像俺这样的,这辈子没啥指望了,老老实实拴在这几亩卡拉头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个也说:“对呀,走了还回来做啥?给媳妇侍候月子——城里媳妇兴让婆婆给侍候月子吗?”

“兴不兴,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脸给俺交代!”

“老妈子,别忒性急了,让媳妇给撵出来……”

被邻居追捧和挤兑的王老太太很快给儿子打了电话要求北京。传志吃了一惊,“娘啊,你现在来……有用吗?”

“咋没用?这叫啥话?儿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孙女去,谁能挡着?”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帮把手?”

“有月嫂,请了月嫂,别人不用帮了……她小姨给请的。”

“老爷,得花多少钱啊?”

“娘,几千块钱,你不用管了,反正就一个月。”

“呃,生个孩子光请个侍候的人就花几千块,你咋没想着请你娘挣这几千块?”

“娘啊,你不懂,这月嫂是经过正规培训的,科学照顾月子……”

“再科学不就是侍候个人嘛!又不是制造飞机,不行,俺得去,你这个憨儿拦着你娘干啥?你娘去看孙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拦你,家里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担点什么事?你别拦了,你娘这次去有要事与你商量,不然也不会扔下地里的活做给你吃!”

传志一愣,有点紧张,“什么事?”

“你这个憨熊!俺就不能给俺刚出生的孙女塞点礼缝个小褥子做几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个是能动个针动个线的?当奶奶的知道孙女落地了,能装个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笑话?家里这二亩坷拉头子地又有啥要紧的?”

传志一想,对啊,当奶奶的来看孙女天经地义啊,老人容易隔辈亲,也是个礼数。

于是在何琳月子里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驾光临了,带着菜地里的鲜玉米棒子,几斤刚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还挺沉。传志去火车站接的她,老太太拉着个脸,心里烦,“生个小闺女!”

传志心里急,“反正都生了,没法的事,你别回家因这个乱说话啊!”

“生个小闺女!”

“那也是你孙女啊!跟你说,回到家别这样烦了,何琳她能高兴?”

“生个小闺女还怨旁人不高兴?”

传志站住了,“娘啊,你要这态度咱不回家了,找个旅馆住下吧。”

老太太这才算完。

婆婆又来了,何琳何止不高兴,一听到“老公的娘或妈”就头皮发麻,心情恶劣,情不自禁发神经,快形成神经官能症了。

传志是这样说的:“咱们有了宝宝,我妈高兴,非要跑来看孙女一眼,我能拦着老人不让看一眼自己的孙女吗?”

“没觉得不是孙子遗憾啊?”

“嗨,想孙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来,孙女也是自家的啊,疼还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辈亲,以前的气话你还真当真?”

“不是要把女儿抱走,换你侄子的户口吧?”

传志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没觉得是什么大问题,何尝不是优化家庭人口资源的一种方式?这年头把女孩藏在农村老家为男孩提供一种更有利的成长空间的事儿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过,孩子出生了,心里的天平多少就变动了一下,从床上抱起那个粉嫩的肉团儿,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小手你呢个紧紧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头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看小小的嘴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和喜悦;而一年前抱侄子时,只是高兴,而没有这种激动到骨子里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儿,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弱小,这个时候把她抱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粝的喂养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长,他感觉到内心疼了一下,还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们自己养女儿,她就在我们家待着。”

何琳为之自豪了一下,虽然内心已发过誓不管别人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儿看成掌上明珠,不准在生长中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些担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毕竟否定女儿也是连她一起否定了。现在听着老公的话看着老公的神态,骨肉情深发生作用了,没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过小宝贝也太可爱了,粉嘟嘟的,虽未满月,但皱皱的小皮肤已经长开,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传志两个人的五官优点,经常吐着小舌头,嘟着小嘴巴,让人心地柔软、怜惜、满心疼爱,有今生今世拥抱她照顾她的感觉。

于是那个一出生就像个小老头、脸上粘着分泌物的“奇丑”小姑娘如脱茧之蝶,光彩夺目起来。

王老太太在楼下住了两天了,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盯着月嫂看。月嫂在厨房烧开水烫尿布,她就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瞧,月嫂干点别的她就在后面直勾勾地瞅着,倒也没什么闲话。但月嫂明显感觉到了不自在,到楼上就对何琳说了,“老太太不是对我有意见吧?看得我直发毛。”

“嗨,你别理她,刚从农村出来,最爱大惊小怪,事儿多着呢。”

“来了两天了怎么不上来看看宝贝孙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着宝贝逗,“瞧瞧我们多可爱多精神呐!聪明就聪明在一双大眼睛上,将来可是要念大学念博士呀!”

传志傍晚回来,在厨房准备晚餐时,他妈就在旁边念叨:“老爷,干了点啥事呀,就挣五千!”

传志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月嫂也是一项技术兼体力活呢,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有啥干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没洗多,都用尿不湿了;女人当了娘,天生就会,不用老师教的,累是累点,有啥技术?一个月挣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这,你们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给俺找个侍候月子的活,俺要不多,三千按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别把你累个好了不好了的。”传志知道母亲心疼钱,忙转移话题,“看你孙女了吗?”

老太太沉默不语。

“可好看了,一会儿抱下来,你等着。”传志马上净手跑到楼上,一会儿,抱着宝贝下来了,笑嘻嘻地给母亲看。

老太太认真地瞅了两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随谁呢?”

她儿子乐滋滋的,一脸骄傲,“随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妈接过孩子,不同意,“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有些呆,那是福相。这可不如你小时候肉头肉脑的有看头。老天爷,穿的这是啥呀,还绣着花,钱少了可买不来。”

传志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来,还没定下来。”

“叫念弟吧。”

传志愣了一下,回头哑然失笑,“忒难听了,土!我们商量着叫天勤,天道酬勤。”

显然老太太没听懂,“念弟好,念弟有说处的,老家里凡是生闺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准你知道不,下面保准是男孩子!”

“娘啊,我们没法子要第二个了,我是公务员,上边管得紧。”

“俺抱走,谁知道?”

“谁不知道?这医院、居委会都有记录的。”

“孩子没了,有记录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个病有个灾的……没了?

“何琳也不会答应啊,她把闺女看成半条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们藏起来拉把着,你们还想啥呀?啥年代有个男孩子也是正经!到时候有了,随那些王八蛋咋处置去,有了男孩子你还怕啥?过几年不知兴啥了,这年头变化忒快,说不定那时又兴要俩孩子了呢!”

“娘,这是国家政策,一时半会变不了。”

“变不了?人会变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么多当官的难道都一个孩子?捂得紧,别人看不见呗!”

“娘啊,肯定露陷,不像你想的抱回去养就没事了,哪有不透风的墙?”

“墙透风也是从门里漏的,咱把门关严——”

“怎么关严?”

“不就是个孩子呗,把大龙的名顶上,相差一岁,两三年后谁看得出来?”

传志有点结巴,“娘啊,以后你别、别再提给大龙安户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还不跟我拼命!”

老太太吧宝贝送回儿子手上,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有个户口名额,给小闺女上就等于瞎了这个名额!闺女无论怎样,俊了丑了穷了富了,将来都能找上个婆家,怎么不是一辈子?男孩将来过得不行,再赶上机会不好,就有可能混得狗屁不是,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传志就是不松口。

“要不,俺给何琳说?”

“你别说,说了就是事!”

传志抱着宝贝转身上楼了。

老太太撅着嘴,生闷气去了,这可是关键时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举了。

晚上宝贝睡了,月嫂出去买一些东西,传志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说:“想破脑袋了,咱家臭宝叫什么好呢?”

“字典都看两遍了,也没找出个有意义的字。”

“《诗经》、《论语》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电脑字库里查到啊?”

“还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没错。”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着搔了搔老公。

传志看了她一眼,“还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说跟父姓母姓一样,再说我们以前不是讲好了嘛,生男孩随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随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轻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儿的。”

传志矫正,“我也没嫌是女儿啊!”

何琳难得嘻嘻笑着,“可你妈嫌啊!”

“我妈有不能何我们过一辈子!”

“可你妈要把我们的宝贝偷偷抱走怎么办?看什么看,你以为她做不出来?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价没兴趣养别人姓的孩子吧?”

传志心里一凛,他何母亲说的话莫非让她听到了蛛丝马迹?当下表态:“放心,咱们的宝贝是不会让妈抱回乡下养的。”

“那当然,我的孩子绝不能呗流放到穷乡僻壤当成小狗小猫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去养!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传志心里暗自叹了一口,这两个人还真铆上了。

不过紧接着还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万分忧心,差点让一个好月子的心情泡汤。

小雅不在后,她与方鸿俊的房子分割成了问题。这房子自二零零三年买了后,从首付十余万到五年后总价一百五十万,去掉银行贷款,净赢利一百多万。这财产有小雅一半,俺法律规定,小雅的这一半,第一顺位继承人方鸿俊和小雅的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万,方鸿俊从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万。这种逼死人后的“豪赚”让小雅的好友陈哲惊跳起来,给何琳打电话。

何琳立即从生产后的喜悦中震惊得心尖打站,以为这事彻底过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谁都知道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赚钱换来的,从首付到大部分还贷,方鸿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亲郑老太户头上,现在他们夫妻的公共财产只剩下了小雅负担的房产,他的钱则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太太的钱。更令人震惊的是,郑老太提出不分割现在房产,因为儿媳也给娘家买了房,要分割,连儿媳娘家的房一块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着一套房子相安无事吧。

小雅的父母属于城市底层中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平时吃低保,小雅活着时还能明里暗里接济一下,现在女儿没了,主要财路断了,房子没法供,只能等银行给收回去。眼下只有哭的份了。

何琳问:“我们能怎么办?”

陈哲咬牙切齿:“让姓方的吐出来小雅的那一半房产,不然我宁愿找人做了他!让死老太太有寡妇变成绝户!做人不能太过分,这么明显地欺负人!”

何琳在月子里,帮忙有限,但想起来小雅几年前好像放在她手里一张欠条,本是一式两份,小雅手里的还了,但她手里这一份却没能证明还过了,得让姓方的重新还!于是赶快让月嫂帮忙翻箱倒柜地找,找了一下午,还真给翻出来了,两万!

为小雅父母挣财产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了陈哲身上,陈哲已硕士毕业,利用导师大人的能量现就职于北京一家大报。这个甘愿为好友两肋插刀的女子胆大心细,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义不惜走极端。她知道方鸿俊对小雅的感情,爱情是有的,他真爱她,只不过让他唉嫉妒能搅合的母亲利用亲情的巨大影响力对冲了。

那天她单独约了这个心情忧郁外表变得有点邋遢的男人,把一张医院鉴定书拍到她面前,硬邦邦鄙视的声音:“都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人了,还不能保护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纯爷们?”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鸿俊两手还是哆嗦起来,那张写着妻子小雅名字的单据上有医生特有的潦草字体,但里面的“单卵双胎”四个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也就是小雅跳楼时,正怀着两个月的双胞胎!突然而现的新悲剧差点让他昏过去。

“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检查,她不是一直精神心情看似不正常吗?她在六院时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给何琳打电话证实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个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赌他巨大悲伤再雪上加霜时不会给医院打电话,就是打,也有她一个护士姐妹应付。当然何琳也没接到电话,她还指望着拼劲全力骂他个狗血淋头呢。

一个星期后,方鸿俊把六里桥的房子出售了,揣着一半的钱到顺义他的工作地点附近新买了房子,就此从亲朋好友眼里消失了。当然何琳的那两万欠条他也再没计较,连着一半房钱都还给岳母了。在陈哲和何琳的眼里,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后半生将在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度过,妻子因为婆婆跳楼了,带着腹中的两个孩子,这种悲剧能对抗对他母亲的孝顺吗?估计这母子以后也会人不人鬼不鬼缩在郊区不用出来了。

这多少是个胜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灵。何琳对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顺眼了。

尽管传志上班前特意到母亲房里千叮咛万交代,不要提抱回去养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听儿子的话,也就听了八小时,又观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着月嫂在楼下洗尿布。直到儿子下班回来,也笑模笑样地跟着儿子上楼了。

何琳看着婆婆上来有点吃惊,心道真的上来了呀,以为不邀请就不上来了呢。但心里真不情愿让她上来。

但老太太上来的理由多正当啊:看孙女!无论孙女在哪里,当奶奶的看自己的孙女总是合情合理的。

“妮妮啊!俺的小臭丫头!看看俺的小妮妮哟,吃啥呢这是?就是跟个小嘴近!婆婆直奔婴儿而去,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亲昵念叨。

“小臭丫头“,自己有时也会这么叫,但不知为什么婆婆叫起来怎么显得这么虚伪有恐怖,明显言不由衷,真稀罕她似的,太多做戏的成分,可能全给他儿子看的吧。不用转头也知道传志在一旁嘿嘿笑。一个讨人嫌的臭丫头,怎么就能转眼就这么亲了呢?小姨也喜欢叫小臭丫头,那可全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这婆婆与小姨的诚意相比哪在同一量级上呀。

“咱们妮妮起名了吗?没起名奶奶给起个?“婆婆一边抱着婴儿,一边含着笑问媳妇。

“还没箱号,想叫天勤,妈有什么好名字没有啊?“

何琳硬着头皮。

老太太看着儿子,那叫高兴,“念弟,想弟多好啊。”

传志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老婆。

何琳一声清脆的爆笑,“叫‘兄弟连’吧!”

老太太纳闷,“‘兄弟连’啥?啥名字?”

“‘兄弟连’就是一个连的全是兄弟,比招一个弟弟壮观多了,哈哈!”

传志想笑没敢笑。老太太臊着了,沉下脸责怪,“你婆婆没文化,不兴这样作践啊。”

一上岗上线,何琳也正经了,“没作践呀,兄弟连怎么就不好听了?招弟念弟保弟怎么就好听了?传志你说叫什么?”

传志有点烦了,“以后不要再提名字的事儿了,就叫天勤,天道酬勤!”

何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里那叫一个美。

老太太阴了会脸,说话了,“报上户口了不?啥时报啊?”

传志连忙说,“快弄好了,我和何琳一起去报。”

“报两个吧,抱个双胞胎!”然后老太太有自言自语,“能报上吧”能报上再好没有,大龙不占妮妮的名,俺还是在老家养,就图将来考学容易点,在北京找个工作也方便。“

传志愣住了,没想到母亲还真敢打这个擦边球!这一球擦的好,两全其美,擦不好,顶多人家不给登记呗,应该问题不大,也就是赌一把,没准是花花钱请请客,各方面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一刻他想起了岳父老何,老何在北京人缘好,认识人多,加上岳母桃李满天下,有出息的学生众多,大家也应该给些面子。只要岳父母能帮忙,十有八九应该差不多,虽然有风险,毕竟母亲说了,能成就成,不成也努力试过了,将来不后悔,毕竟能把侄子的户口弄到北京,将来对他的命运肯定会产生非同小可的影响,一个人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根本改变。因此虽然烦,还是不自禁地看何琳,只要她愿意,岳父家十有八九也能同意吧。

但何琳分明在说:“你以为报个户口就那么容易啊?出生证明有记录吗?明明就一个,哪儿搞出的第二个,还大一岁,公安局、居委会、邻居都没长眼睛和耳朵啊?公安局是你儿子开的好了,咱们一下子登记五个!”

婆婆忍耐着媳妇的白眼,保持着低姿态说:“花点钱,请请客不行啊?”

“拿十万块吧,根本不是双胞胎,能独立买个户口了。”

“忒贵,哪有这些钱。”老太太低下头,沉思了一下,终于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大龙的户口落下?让大龙跟妮妮换换你们又不同意,一个闺女家,有没有户口有什么关系?”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办法只有一个,看你们能为你家的宝贝孙子付出多大牺牲了:让你儿子离婚吧,他单身一个人可以落个孩子的户口!但以后结婚再娶就没权利再要孩子了,倒可以想办法落到你们老家去。”

老太太和她儿子同时惊讶了,没想到媳妇会想到这种分崩离析的办法。老太太见多识广啊,在张口之前没被吓到,却被她儿子推下楼了。在楼下母亲房间里,传志恼羞成怒地发脾气:“娘啊,这话你怎么有提了呢?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大龙户口的事不要再提,能办就办,不能办你就别强求!”

婆婆无所畏惧地说:“办不办在你们,说不让说啊?又不是给办了,不给办,办不了,就说不给办,办不了的!”

“办不了!”

“行,乖乖,说办不了了,你娘今后永不再提了!”

老太太有些气咻咻的,根本没试就先说办不了,万一人算不如天算呢!

传志见与母亲讲不通,索性不管,又去安慰何琳去了,“我妈糊涂了,老人这么一说,我们也就这么一听,无须当真。”

何琳既不买帐,也没打算息事宁人,“以后这种不沾边的话也别说,各家的事个人负责,别人没必要考虑我孩子的事,我也无须考虑别人的。你们一大家子的各种烂事,你有能力帮他们你就帮,没有能力帮别让我和女儿参与其中,我和女儿是一家,和你们一大家子没关系,别和着伙损坏我们就行了!”

传志急了,“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正经话!你和你老家一大家子亲,是一家人,是一个娘生的,一切关我和女儿什么事?他们过好过不好都是你的亲姐亲妈亲哥亲嫂亲侄子,却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和这个家,儿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家也是你的家,这么简单的关系你都不理解不了还指望你怎么当家过日子怎么当好父亲?”

传志拉着脸,“真不可理喻!能这样对比吗?你是我老婆,那边是我老家里的人!”

“怎么不能对比?把你闺女和你侄子放在天平上,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哥的儿子对你更重要一些?你自己没有亲疏远近不怪别人骂你不长脑子……”

传志逃了下来,再晚一步何琳要丢鞋扔他了。

这让他无比烦恼,何琳生了孩子,态度越来越僵硬恶劣,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偿,像只母狼般会在突然间呲牙咧嘴攻击他。他作为一个家庭中的男主人,却越来越没有主导权,以前就没有,现在恶化中还经常伴以难堪,好像女人一旦拥有母亲这一角色,姿态、责任和核心义务都变了,她成了孩子最坚强的的保护人角色,对老公都毫不留情地撕咬和指手画脚,好像她一个人说了算就能万事大吉!

虽然何琳不是这么想,但的确是这么做的,她现在有无限的力量去充当一只母狼或母老虎,嘶吼着去保护自己的小崽,可能月子里恢复得太好吧,她全身充满了战斗精神,一定要把楼下唱歪经的狼奶奶赶走才能松口气。

老太太暂时还不想走,每天也不怎么做饭了,反正不是儿子做,就是月嫂做——月嫂有时给何琳做多了,老太太就跟着喝,不喝也是倒掉;儿媳妇不爱吃剩的,自己喝总比月嫂偷喝了强,拿那么多钱还要吃最好的,便宜占的忒大了。另外,老太太还想办法让月嫂义务做全家人的饭,或拖地板这些楼下的活。月嫂不乐意啊,侍候月子侍候产妇和新生婴儿还侍候到产妇婆婆头上了?超过合同规定了。于是到楼上给何琳说了不少老太太的坏话,而且何琳都信。

不知怎么的,老太太知道孙女不打算随儿子姓,而是姓了媳妇的姓,震惊得要晕过去,比儿子倒插了门都心凉和耻辱,这儿子在这家里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被人欺负成啥样了?

儿子一回来,她就不可抑制地在客厅里质问:“为啥小闺女不随你的姓?不姓王姓啥?你这个小舅子熊!你还有爹吗?”

传志解释:“以前说着玩的,生闺女随她姓,生儿子随我姓,现在也只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没最后报户口呢。”

“你个憨熊,没事就拿着这说着玩?有这样拿自己孩子的姓瞎说着玩的不?跟楼上的比,你就是个傻子没心眼!”

传志委屈:“娘啊,这一家人跟谁姓都没大关系啊,法律都规定这小孩可以选择母姓……”

“法律?法律就一定对?人家讲的是离婚带小孩的妇女,或死了男人的女的,没有男人了,能跟自己的姓就跟自己的姓,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有几家男人在就姓娘姓的?那还要爹干啥?”

楼上“哇”一声响,如树上的知了声。儿子忙把母亲拖到她的房间,关上门,小声:“娘啊,这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现在何琳正做月子,不能吵吵嚷嚷吧?再说随便叫叫何天勤也没什么啊,在户口本上咱是王天勤啊!”

老太太一听也有这理,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得撑住,小闺女得跟咱家的姓,不然让大家伙怎么看你?能笑话死你!你爹在阴间也闭不了眼啊!”

“知道了,你放心吧。”

安慰完母亲,头大的传志上楼了。

何琳问:“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去看楼盘了。”

“找到合适的了?”

“看了好几个,看了一个不到一万的,六十平方米大一居,五十万左右,还有一个与这个差不多的小二居,你看着哪个合适就把定金付了吧?”

何琳心中高兴,看了看老公带来的楼盘宣传折页,在四环外一点,位置和户型还真不错,关键广告词里面说将来建个双语幼儿园,而且一居,以后就可以彻底甩掉楼下的老妖了。

“哎,你挺有眼光,改天你再去看看,没有缺陷就定了吧,反正现在房价一天天张,去年我小姨买的那套小二居现在都涨一倍多了。”

传志喜滋滋的,要从二零零六年大牛市里提钱了,提到同样大牛的楼盘里去,而且将现在的住的小楼一出租,手头反而宽裕多了。现在他才知道,有个其乐融融的小家比守着空荡荡让人四处盯着四处拿去说的大房子有滋味多了。

第二天传志去上班了,下班后还要看房交定金。老太太还对昨晚的是耿耿于怀,看着儿子满脸光彩,一脸讨好老婆的媚相,特别担心孙女的姓稀里糊涂给瞎了,就儿子那个粗心劲,那个小妖精说几句好话估计就拉倒了。

因此她决心上楼以看孙女的名义亲自和媳妇商议,一般知书达理的小媳妇别人一提自己也就滚坡下驴了,哪有两口子过得好好的孩子随娘姓的?

那天也赶上心情好,何琳正在逗天勤玩,小宝贝闪着黑黑的眼眸一边抓着母亲的衣襟一边吐着小舌头,母女俩躺在床上那叫一个幸福快乐,养尊处优。

当奶奶的颠颠走上去,就见媳妇看了自己一眼,光顾逗孩子,没做声。老人家也没去抱婴儿,也在旁边逗了两逗,就说话了:“何琳啊,小妮妮叫王天勤还是叫何天勤?”

何琳本不爱搭理她,但心情好嘛。“无论叫王天勤还是何天勤,都不会叫朱天勤。”

老太太本姓朱,嫁到王家店时间长了,周围邻居都习惯叫她王老妈子,一是男人姓王,王朱氏,随男人叫;二是朱同猪同音,农村人嘴碎,唱唱喊,避讳。但人人都知道王老太太本姓朱,娘家还有两个朱姓兄弟呢。所以何琳那天话赶话提了起来,本意是,孩子姓什么是何家与王家的事,不关朱姓人的事。

王老太太勃然大怒变色,“哪有孩子姓娘姓不随爹姓的?她爹有好好的,没瞎没聋没抽风!”

“随谁姓是孩子妈与孩子爹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孩子奶奶说话了?”

“这可是俺孙女!俺儿子是她爹!俺咋就说不上话了?何琳,你别欺人太甚,生了孩子就敢骑在俺儿子头上拉屎,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有什么牛的?脸大也得有本钱……”

月嫂从楼下提着开水上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劝下去了,“大妈,您消消气,媳妇正坐月子,说话好听不好听你多多包涵!再说把您老气着了,也是伤身体不是!您到楼下,喝杯茶,消消气,一家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太太气咻咻地边往下走边急赤白脸:“哪有孩子随娘姓的?孩子爹是死了还是找不着了……”

何琳则抱起吱吱叫的女儿,轻轻地说:“不害怕,改天啊咱拿着大棒撵走这死老太婆,让她滚回老家去,不再祸害咱。”

但天勤的姓落在户口本上归根结底也是王。何琳倒想坚持来着,除了小姨外没一个重量级的娘家人支持,连老何夫妇都摇头,已经不怎么管她的郁华明隔着大洋在电话里说:“要是何冲将来有孩子不跟父亲的姓,我就会生气,你的孩子不姓何,我们潜意识里面就没有她该姓何的念头。”

“姓何又不姓郁!”

“这是传统文化心里,也是家庭平衡和持续发展的要素。”

何琳又转向父亲。

老何说:“你妈说得对。”

这件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王传志了,孩子终于姓了他的姓了,跟打了大胜仗似的,表面虽不在乎,内心深处的石头还是落了地。所以像欠了何琳似的,老婆长老婆短的大献殷勤,甜言蜜语,人也更勤快了,从月嫂干满月走人后,就主动接过大部分工作,做饭做家务洗尿布,外加唱歌解闷儿,日子在忙碌中倒也悠哉游哉。

王老太太有点生儿子的气,姓你的姓那是理所当然的,有必要这么乐唧唧当添腚倌吗?一家之主的男人,不怕丢人!

怎奈儿子不听她的了,一气之下跑到大儿子的机械厂诉苦去了。王传祥在这个即将倒闭的工厂里也没学到什么手艺,和人家师傅性格不合,那师傅原是八级焊工,是工厂里远近文明的人才,但年纪大了,性格有点倔,不爱亲民,不唉礼贤下士,劲儿劲儿的有点清高,是顺毛驴的那一种类型,但能和谦谦君子老何谈得来,也愿意买他面子。老何的本意:传祥没文化,年龄又不小了,给人鱼不如授之渔,学门技术将来就可以靠自己吃饭了。

但传祥刚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人不由自主变得敏感又自卑,嫌师傅看不起他,给了他两次脸看后,再也不肯学了,反而专心致志给工厂当起保安看大门看机械了,一月管吃住七百,也挺好。那师傅也是脾气大的人,不肯舍下脸来说软和话,一气之下收了另一个真正看厂护院的保安学徒,没教几天,有一个外企大型汽车厂招聘了他,那师傅就带着新徒弟走马上任了,徒弟薪水都翻了一番还多。

但王传祥不后悔,没什么事光散步似的看个工厂挣七百块就相当不错了,没能跟着师傅去挣更多,只能说没那个时运,自己只有挣七百的命,轻来轻去的,也是上签。

老太太弯着腰来了,唠唠叨叨,很不痛快得抱怨传志不当家,当不了家,大龙落户的事,没指望了,那小闺女的名字报上去了。

传祥正在晒太阳,表面不想在意,心里也憋闷着呢,做梦都想当小北京人的爹呢,现在有没影了,又不能太责怪弟弟,只说:“现在不是他当年上学求着咱的时候了,人一阔脸就变,比天气变化还快!”

老太太附和:“对呀,给闺女上还不是瞎了一个户口名额!主要是他当不了何琳的家,俺把小闺女抱回老家,把大龙的户安进来多好!谁家先吃萝卜淡操心非跑到家里来看到底是哪一个孩子?媳妇说到底是媳妇,到底不为咱家着想啊!”然后抬头盯着儿子洗的干干净净、刮了胡子的脸,衣服也整齐了,乍一闻,还有细细的香味,人整个变精神了。

“你当领导了?”

“哪呀,这破厂还什么领导。”憨憨的传祥竟腼腆地笑,像个孩子那样。

“你脸洗的这么干净?还擦香香了。”

“瞧你说——干净点不好吗?”

儿子脸上闪烁的神情,让母亲心里狐疑不已,这城市就是不一样啊,人到这里也能变干净变俊了,怪不得城里人都那么有精神,马上叮嘱儿子:“不许乱花钱!都留着给大龙上学用,这是原则!”

中午老太太没回家,跟着大儿子吃盒饭,一盒米饭,一盒菜,一荤两素。在老太太眼里和老二家里吃得差不多了,就是儿子住的宿舍忒破,连个热乎水也没有,上厕所得跑一里地远,所以门口拐弯处就是臭气熏天。

“儿呀,你要晚上饿了怎么办?”

传祥又嘿嘿笑,显然是没饿着。

饭后,大儿子带着母亲转了转,转到一处工地,指着还没封顶的一个楼盘说:“传志就在这里买的一居室,钱都交上了。”

老太太瞪着眼瞅了瞅,“一居室有多大?”

“和咱老家三间屋差不多。”

“买个三间屋做啥?钱多!又不是没住的地方。”

“给你老人家住呗,何琳不想与你住一起,到时你住这里,我搬来和你住。”传祥笑嘻嘻的。

老太太还是不高兴,“楼上楼下,谁也不认识谁,住这里有啥意思?”

“没意思也五六十万呢,传志给你你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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