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夫妇有些日子没见女儿了,很是高兴。老何亲自下厨整了一桌子好吃的。何琳饿啊,这些天在家没正经吃饱过,中午在小雅那里也就象征性地吃了点,人家在班上忙啊。这肚子早就没存底了,又在娘家,顾不得形象了,吃相未免难看些。
先是细心的老爸坐不住了,“你家没开火啊?”
何琳妈:“不是传志妈来了么?不会不开火吧。”
何琳捂着面子,“她们做的菜太咸,吃不惯……”
“那你就做呀,还能饿着自己?”
“就是啊,说一声少放点盐不就行了,人体摄入太多盐分对身体不好,给你婆婆说一声。”
何琳不说话。正吃着,电话响了,何琳爸接的,“传志啊……”然后“嗯”、“嗯”,还回过头看何琳,“我知道了。在家里呢,你们不用担心。吃晚饭了没?”又“嗯”、“嗯”挂了。
老何回到饭桌,“丫头,又吵架了?传志说你婆婆她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到处找你,你还不开机……”
何琳哼了一声,心里已不禁开始温暖了,哼,再朝我吼呀!
郁教授看了她一眼,“出嫁了,组成新家庭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玩出走、玩失踪?”
“要不是他妈来,能发生这事吗?他妈来了一切都变了,什么都管我……”何琳本能地反驳,“我在家也没干过什么事嘛!”
老何不乐意了:“你婆婆是乡下妇女,不太知道事,你勤快点不就行了?出嫁了哪能像在咱家里一样,对吧?”
“她还嫌我没工作!”
该何琳妈了,“你也该找个工作了,玩了好几个月了,再不出去那点专业就忘完了,也和时代脱节了,这个社会几乎一月一变化。跟你说,咱们家的孩子都得出去工作,都得挣钱养自己,不然花那么多钱让你们上大学受教育干什么?无论出不出嫁,女人只有有了工作才能经济独立,才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何琳郁闷啊,在自己娘家怎么没找到同盟军的感觉?饭也不香了,茶也不甜了,坐在沙发一角生闷气去了。
何琳爸赶她:“快点回家吧,传志那么着急,说不定做好饭等着你呢。”
哼,不知道怎么在电话里撒谎呢。何琳不理。
“要不让你爸送你回去?”何琳妈提议。
何琳腾地站起来,跑到自己曾经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抱着枕头继续委屈。心里难受之余,有个小小的声音也泛上来:难道是自己错了吗?难道是自己做得过分吗?
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间过了个无眠之夜。可能白天在街上吹了风,喝凉水喝坏了肚子,第二天便头昏脑涨,浑身不舒服,声音也变了,赶紧抓了两粒药片,于是更有理由赖在娘家不走了。
上午她那个爱到姐姐家串门的小姨又提着两棵莴苣快乐无比地出现在客厅里了,看到何琳,高兴啊,又是抱又是亲,算是把小媳妇受伤害的心给暖回来了。
“臭丫头啊,你这小脸咋这么黄啊?没吃上饭挨饿了?”
她姐姐郁华明就指责女儿不太懂事,结婚了,吵几句嘴,就窝在娘家死活不回去,这不是让娘家人背黑锅嘛。于是姐夫也趁机把电话里得来的消息统统报告给小姨子,还指望这个“世务专家”帮忙说服惯坏了的女儿呢。这小姨子可不简单啊,什么都是她有理,连嚷带骂谁敢不服输?
“哎哟!”郁华清的大嗓门果然响了起来,对她的外甥女,“你婆婆怎么来了?你不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我没请她。”
“没请她人家怎么就蹿到你门上了呢?我早给你说什么来着?你婆婆儿女五个,有仨儿子,既然农村传统大家庭不时兴女儿养老,那三个儿子也得轮流着来,要不她住在乡下的儿子家,你们,还有那个老三,出钱!这话你就得早摆到台面上,让老太太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人!”
老何接口:“传志说老太太是有事过来暂住一下的,哪有你说的上纲上线这么严重?”
“怎么就不严重?严重的还在后面呢。你懂什么呀?”然后又转向何琳,“话说清楚了,以后她对你就不这么妄想了。你只要开始让她好吃好喝住舒服了,以后她还会想着来,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就赖在你家了。做父母的都有一个怪脾气,就是爱欺负那个脸皮最薄最孝顺的,疼那个最不是东西的!还有,只要你婆婆住你这儿,哪是一个人啊,传志那些兄弟姐妹保准以看娘的名义把你家搞成王家驻京办事处!哪还是你的家啊,成了她家一帮子在北京的革命根据地了!你就等着被革命吧!”
何琳心里解气啊,“对啊,她们竟反客为主指责起我懒、不做家务、不手洗衣服、不侍候她家宝贝儿子了,真是岂有此理!”
郁华清与外甥女一唱一和:“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就得讲究门当户对!你是北京人,他是北京人,他知书达理,为人谦和,他父母起码也差不离吧?都是一个地儿的人,生活观念差不多,收入差不多,也都有退休金,谁还愿意上门给儿女找麻烦、看儿女的脸色?早就给你说,嫁人哪是嫁一个人啊,是嫁他一家子!恨不得兄弟姐妹三姑八婆都有理由跟着瞎掺和!尤其是农村,恨不得一个村子才供起一个大学生,将来挣俩小钱还不挨家回报啊!这个人再好都得打折扣。我楼后面就住着一个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看也就一般孩子吧,没有哪里出奇,人家爹妈看着就跟眼珠子似的,那个宝贝!那孩子待人接物倒也憨厚老实,但一碰上他家里人家里事就是一笔糊涂账,那脑袋石头刻得似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和他老婆整天闹得鸡飞狗跳!那媳妇看着也是个利落的人,但跟着这么一个混蛋劲儿的男人也算倒了血霉了,成天包子似的被婆家一帮人啃,还啃得理直气壮!那能不理直气壮吗?一大家子几辈子都穷得叮当响,做梦都想着过上好日子,好不容易砸铁卖锅供出一个大学生,就成了救命稻草了,三大姑八大姨统统找上门来沾光借光,不让沾不让借还不行!你忘了你是怎么出来的了么?蚂蟥似的,见血就上,前仆后继。那男的也觉得有义务把文盲半文盲的兄弟姐妹拉出火坑。最后,这伙人就合该着赖吃赖喝赖上这个小家了,搅得人家鸡犬不宁,正像马克思同志所说:一帮流氓无产阶级先锋队!”
何家三口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整天尖刻、叨叨个不停的郁华清会有如此一番不算浅显的见解,而且还引用了马克思的话——马克思真这么说过么?
她姐姐说:“要是真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人是国家遗忘的大多数,他们没有土地所有权,没有工作,没有任何福利保障,除了从国家手里租一小块土地填饱肚子外,没其他指望,连进城打工都受到限制。我们系里每年都会招几个穿着单衣冻得哆哆嗦嗦的农村学生,你要不给他捐钱捐物这些头脑聪明的孩子还真的就念不下去……想想就难受啊,这是农民的错吗?”
郁华清嗤之以鼻:“整天说这些大道道管什么用?一家人过日子就说一家人的事,连国家都整不明白的大事你一个小教授能一句半句说清楚?这年头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可真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谁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老何不以为然,“传志这人不错,我这眼光还是很准的。至于婆媳,能少了吵嘴吗?再说农村养儿防老,一是自古的思想,二是基于现实考虑,养儿不防老,老了只有等死了。”
郁华清不理他们,转向何琳,“臭丫头,记住了:这房子是咱们家出的,咱们家出房子就是为了不让你受气的!让你在婆家生活得硬气,在传志面前也硬气!在咱家房里子,你还让人给赶出来,我就不是一般的生气!你给我记住了,以后这房子,只许你往外赶人,不准再灰溜溜地跑回娘家来疗伤!只要你今天还受气,以后就吃定你了,没个头!你是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家之主——女主人,方向给我找对了,别给你爹妈丢人!顺着也丢你小姨的人!你妈是大学教授,教社会学的,你爹也是名牌学校毕业,都是讲理的正经人,你怎么能让那些不三不四上不了台面的糊涂蛋打败了呢!不行就都撵出去,也给你小姨长点脸!今晚就回去,不敢回去我送你回去,看看那老的少的脖子上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然后回过头,不屑的声音,“状元三年出一个,傻子天天有。有些同志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好好的婚前财产不给闺女留着,非脸大充滥好人贴成婚后的,看着自家姑娘被婆家赶出来心里很痛快吧?热脸往人家屁股上贴啊,大款啊,有钱啊,我说什么来着,早知道你们就有这一天!”
老何夫妇被说得干瞪眼,真是个真理不如讲理的年代,再不以为然也说不出别的。
何琳以前觉得这小姨是个尖嘴利牙的事儿妈,现在第一次感觉是在同一战壕里,起码那些恶狠狠的语言很解恨。
吃过午饭何琳就雄赳赳气昂昂回家准备找回女主人的感觉了,对啊,房子根本就是她的,干吗一吵架自己就往外跑?要出去也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