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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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还没起床,就听到楼下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传志跑下楼,一会儿拿了两片煎馒头片上来了,塞到何琳的小嘴巴里,“我妈不错吧,这么早起来给我们做早餐。”

“哇,这么咸!”何琳要吐出来,“又把卖盐的打死了!”

传志沉下脸来,“别这么大惊小怪,我妈听到不是伤心嘛,一大早给媳妇做早餐,还不被说好——”

何琳撅起小嘴巴,“我只说了咸——”

“咸也别大声说,这是个习惯,老人一时难改,以后我告诉她少放就是了。”

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有点讪讪地下了楼,吃现成的,当然要谦卑、乖,嘴巴也要好使一点。“妈,你歇歇吧,家里干活挺累的,到这里我来做饭。”也不嫌馒头干咸了,只图酥酥的口感和香香的味道。

婆婆放下菜盘,似无意地,“何琳,你不出去工作了啊?”

“呃——”顿了一下,“公司离得远,给辞了。”

“在家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

婆婆在后面转了转,没忍住,“再找个吧,年纪轻轻就在家闲着——多挣两个你们手里就多存两个,想花起来也方便!”

何琳愣了半天神,心道,我年纪轻轻在家闲着——后面是“坐吃懒喝”吧?在家坐吃懒喝也没花你儿子的钱啊!都是俺老何家自己的钱!不过嘴巴上还连连称是,然后转身上了楼,坐在床上继续出神。

中午下楼,看到婆婆蹲在厨房门口洗衣服,缩着脑袋,肩膀一抖一抖的,用力手搓,也怪让人心疼的,以为老人不会用洗衣机或心疼那点水电钱,忙走过去,“妈,咱家洗衣机买了就是替咱洗衣服的,您别替机器着想,咱电卡里有一千个字,水卡也充足得很,你就可着劲儿用吧,别心疼这俩钱——”

后面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活着舒服最重要!”还没来得及说,婆婆头也不抬,闷声闷气地接上:“你又没工作,这个家里能有多少钱啊?上个厕所也得用水,灯泡又那么多,哪不花钱啊?哪不是钱买的啊?”

何琳虽有点郁闷,但还是去卫生间看一眼洗衣机的情况,一推门,哇,早上吃的煎馒头片要吐出来了,满地密密麻麻的头发啊,恐怖电影中扭曲的爬虫似的,令人恶心之余要撞墙。

婆婆说:“你姐姐上午洗的澡,有点感冒了,躺床上去了。你没事去和她说说活……”

说说话,传过来感冒?

“哦,感冒了,家里没药了,我去买点吧。”何琳想脱身。

“别瞎花钱了,感冒也用吃药?吃不吃都一样,七八天就好。”婆婆还是有点高兴的。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流行病毒感冒,很厉害,不控制一下我们都得传上,传志现在不好请假啊!”

一殃及儿子,婆婆不反对了。

何琳逃出屋子的瞬间,竟发现婆婆用的盆是洗菜盆!又想到两年前在她家用洗脸盆洗盘子碗,腻歪得令人头皮发麻。于是马上奔到超市,菜盆、洗衣盆各买一个,然后买了几包洽洽瓜子,到附近药房买了药,坐在超市旁边的公园里养了半天神,才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婆婆在楼下声音洪亮地说:“买这么多盆干啥呀?又不是没盆!”然后声音小下去了,“……瞎花钱。”

何琳嗑着瓜子不说话。

就听大姑姐乐呵呵地说:“买这盆是让你多干活的吧?我都告诉你用洗衣机了,你偏不用!”

“洗两件破衣裳也要弄这么大动静!水不花钱啊?你兄弟挣两个钱都花洗衣机上?”

“唉,娘,你咋这么多事啊……”

何琳到处找遥控器看韩剧时,无意中拉了抽屉,不知为什么觉得现金被动过了,两三万的现金分两次取出来,第一次放了一万,第二次放了一万多,一直就这么随手拿随手花,没数过,只是感觉不该这么整齐。

韩剧强啊,家长里短,一顿饭恨不得吃一集,但洋溢的家庭氛围却总让人难以割舍,不得不说辞职之后很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等待看和看韩剧的过程中度过的。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啊,拖拖拉拉,连广告都算上,吃了鸦片似的,看完后这一天就基本上心满意足了,也不愿吃瓜子和甜食了,下楼做晚餐。

婆婆在,人多,得做丰盛点。没有土豆了,洗萝卜,萝卜炖牛肉吧。这边刚把水龙头打开,要把新盆冲洗干净了洗萝卜,婆婆就不声不响地进来,把水龙头拧了一下,水流量小了。

“萝卜不好洗,流大流小都是一样的,只是用时间不同,洗干净用多少水,总量是差不多的。”何琳一边解释一边又把水龙头拧大。

“不流那么急就少用水。”婆婆又给拧过去了,然后把萝卜抢过去自己洗。

何琳便打开火,烧开水焯菠菜,腾一声蓝色的火焰旺盛地舔着锅底。何琳转过身拿菠菜,再转过来,蓝色火苗小了一半。较劲搬,又拧大了,而且是看着火苗择菠菜。婆婆就拿起刀,震天响地剁萝卜。

水开了,何琳把菠菜放进去,翻了一个滚后,捞上来,放进小盆里加调料,正好婆婆把肉也洗了切好,把菠菜盘端了过去自己调,让媳妇炖肉。

倒上油,放上肉,中火热炒。可一转头,看到婆婆盛了满满一勺子盐都拌进了菠菜里。何琳忍不住了,“妈,放那么多盐不齁死了吗?盐吃多了对人体有害。”

婆婆近乎嗤之以鼻:“菜没味吃个啥劲的?俺们都习惯了,吃多少年了,有啥害?”

“盐吃多了,容易引起水肿、高血压、骨质疏松、体质中毒,时间长了对胃和心血管都有危害。”

“哼,讲究多顾虑多,没啥讲究也没顾虑,农村有些老头老妈子比谁活得都长,该命短的不是少吃盐就能长寿的!”

何琳没辙了,心道菠菜就不吃了,但炖牛肉无论如何要把住!

这婆媳二人在厨房里有点冷场,大姑姐搓着手油笑嘻嘻地进来了,想必刚才的小争执她也听到了,“何琳呀,你不明白妈的习惯,我们从小就是这样吃着长大的,口重习惯了。”

何琳无耐地笑笑,“不能明白。”

婆婆语重心长地说:“从前日子过得不好,菜少孩子多,菜不狠着放盐,后到的就只能吃空盘子啦!”

大姑姐讪笑,“农村大部分家庭都这样。”

“可现在我们家的菜很充足嘛,一冰箱了,而且超市又不远,吃完再去买……”

“买不花钱啊?”

“买花钱,但挣钱是什么目的呢?不就是为了生活更好吗?”

“想生活好你得去挣钱啊!”

何琳一下子扔了铲子,“没挣钱我也没花别人的钱!我花的是我自己的!”

大姑姐连忙息事宁人,想把老娘推出外面,但没推动,又过来推弟媳,“这点小事,还真拌嘴呀?哪值当的。”

何琳半推半就出了厨房,还听婆婆在后面惋惜地说:“好好的工作放着不干,闲了三个月,俺儿子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一个人忙死又能挣多少……”

气啊,老公还没说什么,轮到她管了。何琳气咻咻地上楼拿包出了家门,一个人去街上游荡了。

大姑姐回头劝她妈:“你管她那事干吗?他们过好过歹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为人家好,人家还不一定领你的情!”

她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都闲三个月了,还不是你兄弟在养着她!从现在开始养,还不养到八十!”

何琳在街上百无聊赖啊,夕阳快落到街尾楼道里了,眼前人声鼎沸,都是匆匆回家的人。忽然觉得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自己在家闲了三个月,满打满算不就三个月么?三个月怎么了?不就三个月么!自己在自己家都不能做主,没有自由么?而且花的是她自己的钱——娘家给的钱怎么就不能自由花了?

后来跑到街角公园继续委屈、不平,不由自主又想到小雅的婆婆,找到同盟军了,马上打电话过去,稀里哗啦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含泪说了,末了一句:“他妈的极品也和你家老妖有一拼了!”

小雅却不这么认为:“你婆婆来自农村底层,抠门是抠习惯了,不光抠你,她家人她自己也一样抠,这起码公平!不像我家老妖,对她儿子和她自己大方,只抠我自己,因为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外人,吃饭心疼干活不心疼!你婆婆不用洗衣机怕浪费水电费,你婆婆自己洗,我家老妖怕浪费是让我洗!我就像一个带薪保姆似的,干不好还要接受她的指手画脚!至于菜里放盐多,你可以自己做,或让你老公直接去做工作,你亲自带头说,你婆婆肯定觉得伤面子。有些话,她的孩子说得你说不得,你就是外人!”

“我真烦啊,不想回家了。”

“让你老公处理吧,那是他妈,有什么他比较容易说通。唉,你家比我家强多了,我和婆婆是一个屋檐下门对门,妈的(那边竟随口骂了一声),你们是上下层,已经给隔开了。快点回家吧,天黑了,外面不安全。反正你婆婆不是长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走了不就好了!”

唉,回去不行,得让传志来接。经苦难更深的小雅这么一分析,何琳心里好多了,也没那么激动那么气了,就在公园里看着华灯初上,硬撑着。

好歹七点多了,电话响了,是传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不回来,让全家都等你!”

何琳惊呆了,也马上还之咆哮:“你问我在哪干吗?当我死在外面了,不用你管!”

“你要在你娘家我就不管了,饭也不等你了,你要在外面我当然得管了,我是你老公啊!”

何琳就稀里哗啦地哭。传志问清了地址,颠儿颠儿跑来了。

何琳有气,不理他,也不给好脸。

“老婆!宝贝!小猪!我错了,跟我回家吧,咱吃饭去。”在眼前,老公绵羊似的。

“你电话里干吗朝我吼?!”

“你天晚了还不回家,还是生气出去的!”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生气?”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一个老人,说你两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不能少说几句?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纪大学生,怎么能和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还一本正经地跟她吵!”

“你妈竟大言不惭地说我是靠你养活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们是夫妻,是我们在过日子,管别人说什么?”

“可是你妈说的,让我难受!”

“她已经说了,那是我妈,让我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少干涉我的生活!不对我指手画脚!”

“不是没来得及说嘛。好,今晚我告诉她。”传志上前一步。

何琳后退一步,“还说我小姨管得宽,你妈也不窄啊!你告诉你妈以后不用做我的饭,口味不同,吃不到一块去。”

传志坚决不同意:“又不是合租房子,又不是分家,吃饭还分两拨?我是跟前一拨还是后一拨?行,我告诉妈以后盐少放,以你的标准。”

“以后我要用洗衣机,不准说三道四!”

“哈,我妈省也是为我们省。同意!”

“你姐姐洗澡后她最好打扫一下卫生间,头发满地都是……”

“还说别人,你的头发少?二楼上旮旯角里都有你的头发……”

何琳扭头就走。传志走上前拥住,“好了宝贝,不都是小事一桩桩嘛,你看你老公我整天在外面累的,回家还得调停你们这些芝麻粒小事……好了,不生气了,我保证回家就传达!”然后又亲又抱,好歹把老婆哄着肯跟着走了。传志也有意见了:“小猪啊,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说行不?别跟她吵,老人嘛,容易糊涂,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观念、做事方式都肯定不同,人老了也容易固执,不易改变,你多包容一些,有事随时与我联系,我替你出气!”

“你妈要给我气受呢?”

“怎么会?疼你还来不及呢!”

“哼!”

“好,回来后你给我受,把气撒在我身上,捶死我都行!来,宝贝小猪,你现在就预支吧!”

两人打打闹闹回家了。

那顿饭像没事一样,四个人围在圆桌上,安静而认真地吃。传志和大姑姐最活跃,笑呵呵的,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给那个夹菜。大姑姐还说:“以后别跟咱妈一般见识,咱妈老了,迂了,跟不上形势了,也爱管闲事管惯了,在家就当家,见不得别人不节约……何琳啊,别往心里去,现在北京晚上多乱啊!”

何琳也没理她。吃完饭——菜咸,她吃得少,没再打算洗碗,是大姑姐最后收拾的。上了二楼,床头柜的花瓶里多了一朵玫瑰,还有白色小网套箍着花苞。何琳心里涌起一丝甜蜜,传志这人不浪漫,必要时嘴巴甜点,平常是不屑给女人送花送小礼物的,是觉得玫瑰华而不实不如面包那类实心眼男人。今天竟然能带来一朵玫瑰,嘿嘿。何琳精心洗漱完毕后,喷了点香水,就在床上等他。

又是烙饼般辗转反侧,不上来,不上来,还不上来!甚至听到楼下那娘仨说笑的声音,生气又纳闷啊,每天晚上说,到底有什么悄悄话?何琳悄悄爬起来,站在楼梯上向下张望,楼下一片昏暗,婆婆卧室的门半关着,明亮的一线灯光打在过道里的墙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先是传志津津有味地讲述单位的事,说什么部长啦、厅长啦、局长啦、科长啦的趣闻逸事,又说这个部门工作的重要性,对全国人民都有影响,等等。

他妈自豪地叹:“儿啊,你是不简单,什么样的中央大人物你都见到也都接触到了,好好干,好好工作,干好了将来咱也要升官!咱老王家从祖坟里就扒不出一个吃皇粮的,从俺儿这里就拐弯了,不一样了!俺记得你爷爷去世时那种冬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按老人的说法:凡是死了老的,下雪下雨都好,雪淋坟出贵人,雪淋坑出朝廷!”

然后母子母女三人都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种志得意满,那种对未来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肯定!

然后婆婆又说到大姑姐身上,叹气中失落啊,“你姐,唉,走错了路,这样下去将来比你娘俺的命还苦!摊了那么一个穷种和那么一个如狼似虎的喝血人家,以后日子咋过啊!儿啊,你得想想法,伸手拉一下你姐,能在北京给你姐找一个工作干着,挣够她自己花的,就好了!”然后母亲还有意无意地提及,“你上学时你姐也是出过力的。”

何琳心道,是指老刘家磕头跪门给的二万彩礼吧。

就听传志支吾:“干什么工作啊……不太好找吧……试试看吧。”

大姑姐很兴奋,“你单位下面的部门要人不?很一般的工作我都能干,有腿有脚的,愿意出力!”

婆婆也帮腔:“对啊,你们姐弟要在一个系统里,还能互相照应、互相帮助!”

大姑姐感叹:“要是我也有个挣钱的工作,就能把俺小虎子接过来了,让他在北京受教育。”

她母亲冷嗖嗖哼了一声,“你自己还吃了这顿找不到下顿呢,就替人家养儿子了?受得轻!”

但传志哑巴了,一直没听到他的声音。想在老公的部门工作,连何琳都笑了,老公在他部门算是最底层最一般的工作了,而且还没过一年试用期!做什么梦呢?

后来何琳去厨房冰箱里拿牛奶,路过婆婆门口,似无意地向里面瞄了一眼,那情景让她大脑瞬间短路了,也震撼了一下:婆婆大人包裹在被单里倚着墙,脸上散发着温馨慈爱的微笑,面颊上甚至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大姑姐坐在旁边椅子上瞄着一张报纸上的什么;而传志,她的丈夫,就半歪在婆婆床上,右手托腮,像一个婴儿般,微笑着,仰望着他的母亲,就像仰望一尊偶像,一个女神,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幸福感……

何琳回到床上就哭了,觉得自己连他妈的脚趾头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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