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的重头戏都让何家的厉害角色郁华清错过了。过了年她去东南亚旅游去了,走了好几个国家,最后在泰国的普吉岛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按她的话说,现在手里有俩钱就得为自己花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活这么一把年纪了,存银行一点意义没有,最好人死钱光,不给别人留念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离了谁也死不了。
这个自在的旅行者高高兴兴回来,大包小包满满的,鳄鱼皮带、皮包、皮夹和一些异国特色的玩意儿一大堆,儿子的,媳妇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的,每人有份。
进得门来,分发完了礼物,才知道姐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没等细细听完就大发雷霆:“噢,磕巴都没打就把那幢小楼送给女儿女婿了!知道现在市值多少钱了吗?地价房价天天蹦着往上蹿,送什么都不能送房子!这女儿不是外人,但女婿是外人啊!现在房子搁谁家都是大事,都是男方在想办法,想不出来,活该打光棍,就这行情!谁也没办法。没见过你们这样上赶着嫁拿楼倒贴的!给了他们你们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低眉弯腰再向他们讨水喝?谁有不如自己有,儿女还得伸伸手!给了他们高兴了,你们花他们两个试试?退一万步说,给也要给个最小的,让他们住着,哪天惹着你了,立马把他们轰出去!东西在自己手上,才有发言权,给了别人,说话还算个屁,谁还搭理你!现在谁不知道好东西是好东西啊,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何中天和郁华明早就习惯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妹妹在自家指手画脚的嚣张,况且她的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的利益。不过她这次暴怒,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话糙理不糙,听着有几分道理。
郁华明说:“干不了几年了,该退休了,我和老何算了一下,退休金都不少,到时把这所房子卖了,到温榆河买幢联排别墅,种种菜种种草。我脊椎的老毛病,老中医说靠养着。累了一辈子,没别的想法了,就在自家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花销也够了。”
老何也说:“到时你也搬过来,跟你姐姐说说话,人多不寂寞。”
“住别墅不要钱啊?人家白给?你们不吃不喝不养车不出行不随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红白喜事婚嫁大礼了?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积少成多,指不定会遇到个什么突发事件呢!有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气定神闲心里稳!不怕事!你们不能把小楼给他们,年纪轻轻的小毛孩才不知道过日子呢,有一个花俩,有俩花四个,他们也存不下钱!等你们将来遇着事,万一用钱了,跟谁要?”
老何这才慢慢吐露心事,说:“一个亲生的闺女,她生活能力又不强,给她套房子让她以后生活容易点。在何晶身上,从她上大学到去美国念书,里里外外我们也花出去六七十万了,一碗水要端平吧。你姐姐辛辛苦苦,也是挣薪水,我也是,本来钱不多,家里生活一直也算节俭,前几年炒股赚了一笔,陆续置了点房产,现在房产涨了,看似有两个钱了,但都是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现在手里还有两个钱,还有何冲啊……”
郁华清也重重叹气,“这样吧,把房子过户到何琳名下,得快点,好歹也是婚前财产啊,不至于将来出现什么变故被分走一半。这年头,谁又能保证得了谁?先小人后君子没亏吃。”可能勾起了自己一大把年纪婚变的伤心事吧,口气有点恶狠狠的。“不过这样也算帮他们大忙了,毕了业刚工作就没有房贷压力,找个仗义的岳父岳母比有个有本事的亲爹还有红利!对了,你们摆酒干吗?争着抢着花钱啊?王传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没有爹也没有妈吗?”
她姐姐姐夫叹了口气,“一个农村妇女,养大五个孩子,有两个考上大学——她还有什么钱啊!”
“所以你和我姐就理直气壮地倒贴——上赶着嫁吧!”
郁华明回头看着伶牙俐齿、有理没理都不饶人的妹妹,“何琳就选中了这样的人家,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棒打散了他们重新再找吧?再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品不一定比得上王传志。我和中天对传志还是比较满意的:老实,本分,可靠,人聪明,有上进心。咱们这边摆酒,主要是为何琳,这孩子爱臭美,有攀比心,你养了她好几年你还不了解她那小心眼小脾气?多花几个就多花了,女儿高兴也就行了,别因为这事扯破了脸,让何琳对我们有怨恨。”
“臭丫头,现在都胳膊往外拐了!”骂完后,郁华清也理解姐姐了。郁华明结婚生子都很晚,一直在学校里念书。这一代人啊,年轻时被耽误了,中年后才拼命弥补,大学念完都近三十了,硕士博士三十好几才读的,那时的辛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到年龄了还不敢生孩子,生了养不起,也没功夫养,所以何琳何冲,主要是何琳,从小都是郁华清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这也是郁华清在姐姐家很有地位的真实原因。郁华###里愧疚,后来经济条件越好愧疚越大,这也是何琳出嫁她执意大手笔陪嫁楼的主要原因。
老何是个思想极富弹性的人,性情温和,不与人争执,大事都以老婆的意见为主,何况又事关自己的爱女,基本还是赞成的。
与姐姐简约刚直的性情不同,郁华清难咽下这口气,怎么说何琳也算自己的半个女儿,这样倒贴,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天下午她就风风火火跑到酒店去质问王传志的家人。酒店里的人说退房了,去了哪里不知道,这个郁闷。
王传志的家人呢?原来老太太仰慕天安门和毛主席,一大早就让二儿子送过去,她和大儿子不认路,还转向。到了,王传志交代了大哥一番,就去上班了。
老太太对着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的照片端详了好半天,在前面的护城河边也看了好久,然后到大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儿,最后坐在历史博物馆门前的石阶上不走了,这个位置既能休息又能对望空旷的广场和对面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当然也能随时仰慕天安门和毛主席。中午就随便啃了两个玉米棒子,娘俩喝了一瓶三块钱的矿泉水,还嫌贵。直到王传志下班过去接他们,才吃上晚饭。
晚饭后,老太太还有精力,见街上的行人丝毫没少,要求去看看未来“儿子家的大房子”。王传志没办法,就打车去北五环。打车一事还出现了争执,老太太开始不上车,嫌花钱,坚持走着去。
“远着呢,还不走到半夜!”
“俺昨晚睡足了,今晚上又没大事,走到半夜就半夜,急乎乎的干吗呀?”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你给你哥说说怎么走,俺们自己去,你去睡觉吧。”
“走迷了怎么办?北京城这么大,我不放心。”
“路上有的是人,俺们身上没带几个钱,有啥不放心?谁家抢个破老妈子干啥?”
好说歹说,拉拉扯扯,那出租司机都要走了,才把老太太哄到车上。
那时租户已经搬走了,只留下旧家具和一些杂物。
用何琳配给他的钥匙打开防盗门和木门,拨动开关,雪亮的水晶灯下,别墅空旷而高雅的大厅还是超出了来访者的想象。这房子外观普通,寻常的红砖砌成,三百多平,下面不算储藏室就有三个大房间,二楼两个,三楼是不规则的两大开间,不能住人;雪白的墙壁上偶尔有个蛛网,淡青色的方石地板,木制楼梯扶手,因为不久前有人住过,所以还散发着温馨、素雅甚至有一些温暖诗意的情调。
“哎唷,这就是俺儿以后的家啊!”老太太看直了眼睛,“儿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王传志模糊地嗯了声。不知为什么,这种暧昧态度让他家人得到了一种暗示:他无所谓,并不嫌好,还有本事挣更大的。
王传祥刚才还崇拜复杂的眼光现在又隐晦随意起来,挨个推门看了看,“传志,将来有钱了再翻修一下吧,有潮气了。”
他妈说:“就这个装修要二十万啊?”
王传志:“嗯。”
“哪里值二十万啊?把钱一层层铺起来,也铺三层了,什么东西这么值银子啊?回头,“她家不伸手帮两个?”
“哦……嗯?”
“装修要花这么多钱,她家就不再帮衬两个了?”
传志有些不耐烦,“因为这套房已引起不少意见了。”
“也是,这楼盖起来得花不少钱呢,咱村里王老二家前年花了七万也盖起了三层。”然后自言自语,“咱那的房子离北京忒远,帮不了你的忙,也值不了几个钱。唉,何琳家富,有楼,也出得起。住城里就是好啊,怪不得这么多人挤破头皮也要进城,干净、方便,茅房都在屋里,水一冲就走,也没臭味。”
王传志去二楼三楼看了看,回来见母亲和哥哥还在卫生间门口说话。
“娘,这房子多,他俩打着滚睡也住得开,以后就过来享几年福吧。”
“唉,养传志算养值了,不像你,屁大的事做不了媳妇的主,整天气得我肝疼!”
传祥嘿嘿笑,“我可没上大学花你那么多钱呐!”
“哼,给你花,你是那块料吗?!”看到传志下来,“儿啊,装修要装哪儿啊?都挺好的呀。”
传志指指下面,左右,“地板,墙。”
“这地板怎么了?浅绿色,哪用花钱再铺?”
“何琳嫌旧。”
“旧都是踩的,上面有灰,能不旧吗?传祥,提一桶水来,把房间里的破衣裳拿来。传志,你去买一包洗衣粉,俺在酒店里就见人天天拖地,人家地板都能当镜子使也是因为人家勤快!”
老二不愿意去,被他妈严厉地喝斥走了。
老太太很能干,半蹲在地上,挥着一件破绒衣,先从过道开始,把表面浮尘抹掉,然后再用洗衣粉水擦一遍,差不多等洗衣粉发生效力了,再使劲搓,差点把地板搓层皮下来。然后大儿子用拖布蘸足了水,拖两遍,把洗衣粉沫拖净,鲜嫩的粉绿色地板露出了真容。
“哪用换啊,使点力气,还不像新的一样!”
老太太也不嫌累,把绒衣搓得麻花条似的,并支使大儿子不断提水、拖泡沫。
老大说:“你怎么不让老二干啊?”
“他上一天班了,累得很。你一整天生在广场上屁事没干,晚上让你提桶水还累着了?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不干完不能睡觉。”
母亲一直这样雷厉风行,有啥说啥,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借指暗喻,对已长大成人的儿女还像小孩子一样,充满了粗糙、无言的爱。
看着母亲在灯光下劳碌的身影,在过道另一端的王传志百感交集,近六十岁的老人啊,虽说不同的家庭演绎不同的人生,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却是相同的,都是百分之百。
“回去吧,改天我找人清洗。”
“找人得花钱,自己能洗为啥犯懒不洗?
“你们准备洗到什么时候?”
“别管俺们,洗累为止。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吧,工作一天有一天的钱,少一天得扣工资,现在挣点钱难着呢。儿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咱得挣钱!”
都快十一点了,传志留给哥哥五百块钱,附近有个小旅馆。他自己不得不先离开了。
第二天,正常上班,劳劳碌碌一上午,中午吃饭时间,传志才忽然想起来,忙打了车奔到小楼前。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房子里的地板被抹得纤尘不染,透出粉嫩嫩的浅绿色,如外面树上的小嫩芽,光洁如新,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明亮地定格出碎石子的细花纹。整个客厅、走道,一点杂物都不见了,旧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归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上偶尔的蛛网也扫掉了,厨房、卫生间,那多年的尘垢……旧屋换新颜了一般。
传志跑到二楼,木地板给擦得一尘不染,和一楼一样,各个拐角都有抹擦的痕迹,连楼梯扶手下面的铁艺栏杆也干干净净的。
传志跑下楼,挨个屋推门看,终于在最里面有床的那间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坐在床头倚着墙睡着了,大哥蜷着腿横卧在另一头,轻鼾阵阵;床下摆着吃空的白色泡沫餐盒,路边五块钱那种……王传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七尺男儿啊!娘俩昨晚一夜未睡,把整个楼给拾掇利索了。传志轻轻地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儿啊,你回来了?”老太太睁开眼睛,“吃了吧?”
传志哽咽着点点头,“咋都把活干完了?”
“有钱出钱,没钱出把力的事。干点活不当啥,现在还干得动,只要何琳家不嫌弃咱们就算烧高香了。”
儿子忽然发现母亲左额角上一块青紫,“伤着了?”
“在茅房,地上洗衣粉沫滑,没拿好劲,磕了。唉,年纪大了,没啥用了,干点活腰也见疼。要是早十年,这点活算什么呀,满把抓!”
“咦——咦——”旁边传祥伸着懒腰,喊了声,“大拇脚趾头疼!”
传志看到大哥大拇脚趾上缠着破破烂烂一块布,“又怎么了?”
“该!他贱!好好的非去踢台阶,累得轻!”
传志嘿嘿笑着看弟弟,“都是为了你啊!”
传志说不出的愧疚啊,到底是自家人啊,没啥计较。
“怎么不回酒店?”
“俺以为那酒店的领导与何琳的爹有交情就免费了,原来还要钱呢!来一趟增加人家负担,那么贵,硌得慌,哪睡得着!”老太太对着早春的阳光清了清嗓子,“别光顾说话了,你快去上班吧,别耽误了工作,领导一扭头找不着你了……工作要紧!”
“你们怎么办?”
“俺们今天回家,这边安顿好了,没啥事了。你再给点钱,让花钱的小车带俺们去火车站,累了,走不动了,也坐坐小车享受一回吧。”
大儿子笑,“昨晚没享受啊?”
“昨晚光害怕要花多少钱了,没顾上。”然后指挥大儿子,“别躺着了,洗洗,扛包走,到火车上再睡,眯一晚上就到家了。”
传志一溜小跑到附近超市的ATM机上取了一千块钱,又买了创可贴和一些果脯,跑了回来。
“这就是北京的特产啊!”老太太对果脯青眼相加,“人家都知道俺到北京来看儿子了,提回去让他们都尝尝,尝尝北京这晒干的水果!”
当天下午老太太和大儿子在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空坐了几个小时,晚上乘火车离开了,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