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志的妈妈在老家可坐不住了,天天念叨儿子在中央当大官了,丈母娘家送了一个楼,她得去看看啊,得跟在大学当教授和在公司当头的亲家坐下来商议商议,儿子的婚姻大事啊!
在三月底天气比较料峭的那几天,她老人家就和大儿子王传祥坐着火车赶到北京来了。北京当时正在“倒春寒”,小北风在楼间回旋,路人行人急匆匆的。
王传志哈着热气刚到班上,接到电话就惊呆了,怎么不提前说一下就过来了?连忙给何琳打电话,何琳更是手足无措,那就通知自己的父母吧,郁华明和何中天也很吃惊,但都到家门口了,也不能说什么了。不是还没地方住么,老何给安排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两个标间,让人先去休息,晚上再好好招待。
一下子住进了眼花缭乱的豪华酒店,王老太太激动坏了,听说这酒店的领导和亲家是好朋友,还以为是免费的,其实是打了个狠折。娘俩高高兴兴倒在松软的床上补回了坐火车的不眠之夜。
当天晚上,郁华明和老何下班后开着小车直接去了酒店。郁华明的车是自家买的,老何的车是公司配的,一般轿车,算不上特别好。倒是郁本人,在大学象牙塔修行多年,是很有文雅气质和风度的高知女性,让人肃然起敬。老何身材高大,却慈祥和善,在物业公司工作多年,整天与一帮刁蛮难缠的业主打交道,修养极好。
王传志与何琳先行一步到。何琳还给未来婆婆带了一束紫色的康乃馨。
避过人,老太太问二儿子:“这花开得怪好看,干吗使的?”
“何琳孝敬你的。”
“娘哎,多少钱呀?”
“给你就拿着,问这么多——少说也十块。”
“够买二斤五花肉的,吃一星期!”
然后老太太抱着花与亲家在大堂见了面,一下子就被折服了,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自己还真矮一头,不过也说明自己的儿子不简单啊!和古时候的状元郎被招了驸马差不多吧。老人家本来想以中央干部亲娘的身份来谈判的,现在不自觉地唯唯诺诺了,打了一火车的腹稿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讲了。
不过六十岁的人了,还是有些生活沉淀的,先以茶代酒敬了亲家一杯,感谢他们对自己儿子的厚爱和照顾,然后感叹亲家两人长相真显年轻,有文气,有福相,不像自己,长不了几岁,却像隔代人。
老何夫妇会心一笑,觉得这面容苍老的大姐还真是纯朴、本真,尽显劳动妇女本色。倒是王传志,面对体面的未来岳父母,和自己黑瘦寒酸的妈,心里不是滋味。
何中天会说话:“大姐你也不容易,养大五个孩子得费多大精力啊!还培养了传志这样优秀的儿子,不易啊!”
老太太一下子找到了话匣子,用原汁原味的家乡方言:“俺一个农妇,文不能提笔写文章,武不能拿刀上战场,原没啥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堆里刨食。唉,农村人都这样,具体说到俺家吧,也算个特殊情况,出了个传志。俺家传志是俺那地儿方圆数十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其他都是中专生,蹲啊,蹲了几年的都没考上,花俩钱才走的。传志当年全区考第一……”
王传志脖子开始往里缩,没想到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拿到四星酒店里念叨;老何夫妇摆出聆听的眼神,微笑不语,何琳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指甲玩。
“……连老师都说,志愿填瞎了,没想到考这么好,报北大清华也没心烦啊!俺不懂啊,心说有个大学上就比没有强!他们王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到这一代算是出了一个。那天开学时俺们乡长都开着小车来送行!”停顿了一下。老何夫妇喝水,何琳伸了一下腰,王传志继续缩脖子,王传祥继续嘿嘿笑。
继续,“俺家传志聪明,从小就聪明,脑瓜好使,老师都这么说:这小子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能成啥人物俺也不知道,只是生在了农村,吃了更多苦,多走了弯路,要是生在城里,混得还能比今天强!”
老何打手势让服务员上菜。这才告一段落。
四星级大厨的手艺和价钱一样都非常出众,连大虾都以一个姿势横窝着排在一起。传志妈感叹:“这么好看的菜,只在电视上见过几次,生活在城市就是好啊!”
传祥好不容易接了一句:“城市里也有穷人,像北京这样的城市穷人也不少呢!”
郁华明笑着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穷有富,各种原因造成的。若每家的孩子都像传志这么能干,日子都会慢慢好起来。”
嗯,这话传志爱听,刚才他妈说了一大堆都不及这一句有含金量,心情不由舒展了些。
然后说到结婚的事,“孩子大了,不中留,结了婚就知道过日子了。俺家里家底不行,薄得很,攒点钱就让他俩拿走了,农村人一家供俩学生就像用水泵抽似的,累死都供不起!唉,没法跟你家比。大妹妹还是大学里的教授,何琳爸还是公司的头,云泥之别啊!好歹传志念书念出来了,才能碰见何琳,唉,缘分啊,该着成这一家人。大妹妹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成婚?”
郁华明:“商议一下吧,大家聚在一起,正好商量一下。”
王老太太正色道:“去年下半年俺就请先生算了一下日子,说去年底今年初旺他俩的财!排十几号,逢七最好——七,‘起!’不过了这个半年就算。农村人相信这个,俺也觉得宜早不宜迟,图个吉利。”
何琳有些不悦,这不是迷信吗?她爸爸却很会来事儿,“日子好就行,有个讲究也好。不过他们的房子来得及装修吗?”
“哪有钱装修!”何琳带着情绪低声插了一句。
老太太讪了讪,转过头,亲切地看着未来媳妇,推心置腹地说:“小妮来,你摊的婆婆忒没用啊!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熟煮骨头都榨不了二两油。俺要有你妈妈一半的本事,你要星星俺都不去够月亮,你要金山银山俺都给你置去!俺把你看成手心里的宝,怕你受委屈,但也只能嘴上说说。俺也没啥本事,拿不出啥钱来,家里还有一个上大学张手要钱的,让俺去卖地也找不到现主儿啊!俺只能要求传志对你好,哪天传志让你碰着磕着了,你告诉俺,俺骂他!唉,摊上俺这一家人,男劳力先死了,亏待下一代……”老太太眼泪哗哗流出来了。
传祥瞪着小眼睛不吭声,心里在抽搐,跟他好不容易拉扯五个兄弟姐妹的寡母要钱,像打他耳光一样难受。
郁华明转向女儿,“那房子装了没十个年头,不用全换新的吧?顶多把二楼卧室重刷一遍,其他地方等将来装。你们不都挣着一份钱吗?还没到孝顺呢,就啃老!”
老何呷了一口,慢慢地说:“现在他们有房了,怎么装他们自己看着办。如果下两个月里准备结婚,酒席怎么摆?亲家你想好了没?”
老太太抿了抿嘴,“在农村,只一个孩子都大办,孩子多的想大办也办不起来。俺家就这状况,就想摆几桌,收些礼钱,房子装修不是缺钱吗?能补两个就补两个,也不至于亏孩子太多……”语重心长啊。
老何说:“那这边就办得稍微隆重点吧,三个孩子,第一个办喜事,也不能太简单了。这边亲戚朋友多些,热闹些吧。”
“琳他爸,你见多识广,知道怎么办合适,就看着办吧。”老太太很干脆,“传志以后离你近,你就当个儿子看待吧,该指导指导,该批评批评。俺们离得远,什么都顾不上管不上,你和大妹妹多费心多包涵吧。”
就这样,这顿见面晚餐吃到十一点多,把装修、婚嫁、摆酒全谈妥了。何家人开车回去了,王家人都留了下来。母子三人回到房间,继续饭桌上的话题。
“传志,那楼给你们了吗?”
王家老二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家真趁钱啊,姑娘出嫁就送个楼!你姐当时出嫁,我就给了她一个枣木柜子,一个衣橱外加一张八仙桌,还有两把椅子。家底不一样啊!房子装修得多少钱?”
“二十万。”
老太太下巴差点掉下来,“什么样的房子要二十万啊?包金包银啊?也忒会享受了吧!”
“你不懂,这边基本上都这样。”
王传祥端坐在椅子上,对弟弟说:“你以后也算是京官了!”
老太太接着感叹,“城里娶个媳妇这么贵啊,在咱老家,三万顶天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钱像纸一样都不当啥。儿啊,幸亏你考上了中央干部,要不何琳可不像今天这么听话啊!”
“娘,你不懂,不要乱说。”
传祥继续端坐,“京官以后也难当家。”
老太太转向二儿子,“俺咋不懂?你要不这么出色(念sei,轻声),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看上咱?唉,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俺也算沾了儿子的光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何琳她爹妈顶呱呱的,算是人物啊!这样的人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出入有车,挣钱又多,老了还有养老金,一辈子多值啊!现在干什么都比在农村种几亩地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啥出息啊!俺现在都后悔没把你姐你哥你妹全都供出来……唉,他们脑瓜不行,也怪不了别人,没那命!”
王传祥嘿嘿笑着打开电视,“我那时一上课就犯困!”
电视里正上映着一部反腐的电视剧,画面里播放着某市领导干部出国旅游的情节。
大儿子指出电视对母亲说:“咱就在大城市,领导出国旅游,游完了可还得回来办公。”
王老太太眨着眼睛,聚焦在电视上了,“这男的还挺俊,也老半子货了,你看皱纹啊……旁边的小媳妇是谁呀?”
“他老婆。”
传志妈撇撇嘴,“当这么大官,他娘供他容易啊!出门旅游带老婆,怎么不带他娘出去见见世面?”
两个儿子一起笑起来。
大儿子逗她:“娘太老了,走不动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憨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