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十二月,王传志报考国家公务员的笔试结果出来,他在九十七人的竞争中排名第四,二○○四年二月面试,两个月后评审,一直稳居前六名。随后等的就是某个不太热门的中央机构的一纸签约了。工作地点北京,户口调入,薪水刨去三金,不到八百块,有年终奖金。薪水虽一般,但在每年几百万大学生浩浩荡荡满世界找不到工作长吁短叹之际,他就找到了终生铁饭碗,也算不错了,六十岁退休,退休后有退休金!虽然也就是个公务员,但“公务员”也给人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想象空间。
考上公务员的王传志高兴,像当年高考全区第一到北京上大学一样,这是另一阶段的胜利,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人生就应该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实力使然,水到渠成地走下去。
小伙子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敢说、勇于承担并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比如说考公务员吧,不含糊,能说“差不多能考上”这句话,然后能集中精力踏踏实实准备考试,不惊慌,不焦虑,不怀疑自己。你得说这种定力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大将风度。而他踏实能干的作风与决心也支持了这种能力和风度。这就是何琳看上他的真正原因,也是何家人不小看他的原因。大家都坚信:他有未来!
王传志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自己家人报喜。家里没电话,打到邻居家,由邻居的孩子叫人。然后打给何琳,何琳也很高兴,嘴巴都合不上了,倒不在乎薪水高低,而是传志彻底算这个城市的一员了,自己的父母虽不会俗气地按户口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有了这样的工作,生活才算稳定、踏实下来。还有一点更为重要,传志这人有本事,考公务员也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就是走过去了。你说你有能力,总得有证明吧。自己也考过,第一轮便给刷下来了,好在当时也没抱太大希望。
何琳挂了电话。传志再把电话打到邻居家,他妈已等在电话旁了。
知道了儿子的喜讯,老太太更合不拢嘴了,语气里带着遮不住的喜悦与骄傲,“哎呀,好比大年初一吃饺子,滚肚圆!好比三伏天吃了大西瓜,透心凉啊!俺儿子又考上国家干部了!俺儿子脑瓜就是聪名、好使!俺王家祖坟上长青蒿了!俺就是出门要饭也值了啊!”
说到最后一句竟喜极而泣。
就听旁边邻居艳羡地劝:“传志他娘,你儿当官了你还要啥饭?给你儿丢脸呀!”
“唉,你有传志这样有本事的儿,还有啥心烦啊!从小俺就看着这小子行,五个孩子中你就得这个儿子的济吧!”
传志听了又是得意又是百感交集,竟也热泪滚滚,这可是为供自己吃糠咽菜耗尽心血的寡母啊!
母亲总是不乏对儿子的溢美之词,夸了脑袋夸面相,夸了面相夸勤奋,夸了勤奋夸机运。最后说:“儿啊,你当了国家干部,地位也就比何琳高了啵?”
儿子支吾:“啥高不高的,这边不兴这么说。”
“那你挣的钱也比她多了吧?”
儿子继续支吾:“多一点吧?主要我福利好。”
母亲已经确信儿子的工资比儿媳高了。
“合适的话就结婚吧,你愿意结吗?反正前一阵子我找了个先生给算了,说今明年相交的月份结婚能旺你一辈子的官运和财运。你看着办吧,要想结,俺收拾一下就去北京会会何琳的爹妈,把这事给敲定下来。若不想结,你就再等等,反正你现在也算北京的干部了,自己看着办。”
传志觉得有些好笑,转眼之间这老娘的底气也这么足了。他心里稍稍不安的是他不是母亲想象的那么重要的“国家干部”,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社会已经不是母亲认知的社会了,在何琳家这样的家庭,公务员也只是一种没有失业烦恼、平稳平庸、一般收入的工作而已,何琳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考过,何冲则是不屑于考的。
傍晚何琳打来电话,让他来她家吃饭,未来岳父岳母为未来女婿搞了个小小的家庭庆祝会,连一向不怎么露面的小舅子何冲都回来了。
何冲是艺术院校的大三生。按他父母的说法,不知哪一根筋搭错了,非得休学一年,然后神出鬼没,不知跟一帮狐朋狗友搞什么,揪着耳朵让交代都没有用。何家的这个男孩长得十分漂亮,一米八六的身高,超过了曾经的第一高父亲,五官好像比他姐姐还精致耐看;话不多,说什么他都听着,转过身什么也不记得,没少让他父母郁闷。这么罕见的温婉精致的北方男孩,在穿着上却异常粗犷凌厉,撕边的牛仔裤,膝盖和屁股蛋子下刀劈斧砍似的齐整整的口子,上边就罩件海盗服,松松垮垮的,被他妈屡见屡骂。今天发着火让他回来,多少让传志“矫正”一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男孩子么,得走正道,以事业为重。
未来小舅子只是对未来姐夫笑笑,闲扯了几句,然后开饭。还没进行到一半,有电话打来,说789工厂什么事,在父母的责怪声中,何家的男孩还是跑出去了。
“三个孩子中,两个闺女按部就班的,上学,工作,最省心,就这个儿子,整天不着调,一天到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上海男人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口,有些生气,“不能像传志这样做个公务员,哪怕找个地方上上班,生活有点规律吧,也像个样子,你看他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大的人了,都二十了!”
郁华明:“我最烦他!”
何家还有老大,何晶,在何琳七岁时收养的。小姑娘一进门就十二岁了,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环境,拼命用功念书,也得益于北京并不太高的高考分数线,一路从人民大学念到加州大学的生物博士。上海男人悲哀就悲哀在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就不如外来的走正道和上进呢?
郁教授也说:“再给他一段时间,不行就停掉学费和生活费,让他喝西北风。”
传志乖巧地说:“要不我来供何冲吧,以后生活和收入也就稳定,公务员不像公司职员,也没什么花费……”
未来岳父摆摆手,“你们刚工作,手里没钱,需要有点积蓄,哪能用你们的钱?”
未来岳母说:“不是钱的事,现在不知道何冲这孩子在干什么,不给他点压力,他就知道在外面优哉游哉到处玩!何晶到美国第二年就勤工俭学不怎么用家里给钱了,家里的男孩子给惯坏了!”
然后又说起两人的婚事。传志说他母亲希望今年就完婚,上半年吧。何琳妈说,早了点,但尊重女儿的意见。传志又说他母亲希望能早点过来拜访叔叔阿姨,就婚姻大事双方坐一起协商一下,毕竟是人生大事,母亲是个传统的人,很重视。
何中天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很重视,毕竟第一次嫁闺女。最后说到住哪儿,传志很有骨气地说:“现在买房也不现实,我们租房吧,只是委屈了何琳。不过我们可以把房租在附近,方便过来照顾叔叔阿姨。反正我们年轻,有活就可以跑过来干。”
一向不怎么干活的郁教授很感动:“我们老两口年轻着呢,不用你们照顾,周末来看看吃顿饭就行了。只是何琳太娇气,不会做家务,饭也做得难吃,传志你多体谅点,别老吵架就行了。至于房子,连单位分的加买的,大大小小四套了,你们捡离单位近的住着吧,用不着再花钱租。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有了老婆表态,何爸又向前推进一步说:“嫁女儿,我们就陪嫁一套房子吧。”
何琳特别高兴,自己有意无意的暗示,终于有了回报。在北京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少奋斗几十年不说,生活状态就很不一样。自己的同学中,长得英俊的男孩子找不到女友就因为缺少这套硬件,而面貌姣好的女孩也都要找有房的,除非这男的其他方面特别优秀,是像传志这样的潜力股。
家里四套房,有妈妈大学里分的二居和父亲早年工厂里分的筒子楼,但都没大产权,筒子楼旧不说,近年还可能面临拆迁。北五环有一个独立小楼,九十年代中期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用几万块买下的地皮,盖起了三层,全家在那里住过几年,后来因附近建了个垃圾厂而搬出,又买了这个市中心的四居。那个三层楼就出租了。何琳现在想的就是这个三层,一步到位,一辈子就不用买房了。虽然看上去有点些旧,装修一下就很不错了,怎么说也是别墅啊!而且离传志的单位也比较近。
怎么说女生外向呢。这个未出嫁的女儿太想得到自己的安乐窝了,马上开口:“就要那套小楼吧。”
何爸马上笑了,“现在市值最少也有一百万了吧?”
何妈嗯了一声,“把你卖了值一百万吗?”
何琳只会呵呵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男友一眼。
传志犹豫了一下,说:“叔叔阿姨可以考虑卖给我们啊。”
何琳扭头,“你有钱吗?”
“可以打欠条嘛。”
一家之主郁教授发言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打什么欠条了,你何叔都说了,算我们的陪嫁。何琳太娇气,生活能力欠缺,你们以后能互相体谅、和睦生活就行了。”
于是未来的小夫妻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套独立产权的三层小楼。第二天下班两人就跑去看了。北五环那边正在修路,为了奥运,垃圾场也要移走,虽然现在环境不怎么样,不久的将来一定是有相当潜力的好地方!
当时里面还住着房客,两人只在外围看了看,合计着外面刷刷漆,里面重装一下,一点儿也不亚于附近那些天价别墅。
乐滋滋的王传志又给家里打电话了,这次母亲、哥哥、侄女和一帮邻居都来了,好像有来自中央的重大消息要提前小道公布似的。
传志觉得又甜蜜又不好意思,声音都是颤抖的:“娘,结婚的房子你就别操心了,何琳父母说给我们一幢三层小楼……”
哎呀,儿子不仅在中央当了官,还有楼房住!老太太在电话里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五六天内就有两个特大喜讯,以后还不天天放鞭炮……于是在噼里啪啦中,“儿啊,你有大出息啦!这几天你大舅、二舅,你两个妗子,你的表哥表姐都来咱家道喜了,连你二大爷的姑奶奶都说俺要享你的福!唉,祖上冒青烟啊,老天爷开眼,俺也能多活几年了。”喘了一口气,“儿啊,挣俩钱不容易,省着点花啊,咱家用钱的地方忒多!”
何琳下了班就往家装市场跑,拿个小本本,把地砖、木地板、涂料等价格详细地列下来,三百多平米呢,光地板石材也得四五万。然后看灯具,五个房间外加顶层阁楼,也得不少钱。还有家具,加上人工费什么的,算下来,简装也得二十万!
周末她找到了传志,一项一项算给他看。传志也惊呆了,二十万呐!怎么装修比买房还贵?
“我们哪这么多钱啊?”
“地板得重铺吧?铺最便宜的也得三四万,就算灯具不换,墙面也得粉刷一下吧,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新房!这还没算冰箱洗衣机电视和床呢!”
传志还在发呆,“可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啊!怎么会这么多?”
行情啊,他不懂,只知道买房费钱,不知道配件同样花钱。
何琳也急了,“总不能不装一下就住进去吧?怎么说我家也陪一幢楼了,你不能向你家里借点凑合一下啊?”
传志脸一下子急白了,“你、你、你也看到了,我家就那条件,哪有钱给我们装修啊!”
何琳郁闷了,是啊,他家是不怎么富裕,那又怎么办呢?
传志好声好气地安慰她:“等人家搬走后我们再去看看吧,说不定地板、灯具、家具、墙壁什么的都好着呢,不就省了钱么。”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这次小小的争执,让王传志郁闷了一下,为自己家没能出一份力而愧疚,同时也觉得何琳不像以前那么温柔可人了,某种程度上甚至盛气凌人。是不是陪嫁太丰厚了?同时他还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楼说是陪嫁,其实是何琳的婚前财产,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自己拿出一笔钱装修了,最后算怎么一回事呢?况且今天何琳对自己家出钱少都有意见了,以后有事没事还不天天给脸看!?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能屈能伸,却不能寄人篱下啊!王传志心里难受了。
何琳没想这么多,这个刚刚当家才知道油米贵的“门槛人”正算计着薪水呢,这俩月能存多少钱,十一之前能攒多少,少买双靴子能不能换来一个灯具等等。反正娘家明言不贴钱了,自己也没脸要了,四套房,她已经拿走了最好的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