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元。”韩烨轻唤,只是两个字,却带了低低沉沉的余韵。
帝梓元一怔,抬头朝他看来。
韩烨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噙着笑意认真颔首,“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日日记着,不敢忘记。”
他说着从瓷盏里又挑了一颗饱满剔透的葡萄递到帝梓元面前。帝梓元眼一眯,一回生二回熟地张嘴吃了进去。啧啧,这模样,倒似个颐指气使的山大王。
哦,差点忘了,这闺女在安乐寨做了十年女土匪,韩烨一时的好脾性,只是把她囫囵藏着的老底给勾了出来。
“放心,有我在,定会让你保个完整样回潼关。”韩烨不再追问帝家暗棋也让装了半天傻的帝梓元松了口气,她摸了摸下巴,朝韩烨挑眉,“桑岩是莫天的秘卫不是秘密,你既知道桑岩在军献城,想必带了应对之人来?”桑岩即将跨入宗师之列,若不牵制住他,有再多计划也是白搭。
苑书和长青都不在身边,归西又守着潼关,帝梓元身边暂无可调之人。若不是顾及着君家的隐秘,她倒是可以让君叔和如意来挡一挡桑岩……
韩烨不待她多想,已经点头,“我带了吉利来。”
“吉利?他是你的暗卫?功夫怎么样?”这颇为福气化的名字让帝梓元瞬间想到了深宫大院里那成排的小太监们……韩烨身边的高手,取名字怎么是这么个调调?
“吉利根骨奇佳,是个练武奇才,他年龄尚轻,造诣虽比不上桑岩,但足可拖他一段时间。”韩烨回答,朝窗外打了个响指,“吉利,出来见过靖安侯君。”
韩烨话音落定,窗外回廊上突然蹦出个小厮模样的青衣少年,他步履轻盈,一观便是高手,眉目清秀,只是长相略阴柔了些。
“吉利见过侯君。”少年半膝跪地,很是规矩守礼,声音出口有点尖细。
一般的高手即便居于人下,也不会完全失了傲气,对主人如此信服。帝梓元正在疑惑,听见韩烨淡淡的声音传来:“吉利不仅是我的暗卫,也是我在东宫的内侍。”
原来真是宫内的小太监,帝梓元明悟,朝吉利摆摆手,“起来吧,我没什么规矩,平时见礼随意就行。”
“是,侯君。”吉利毕恭毕敬地回答,立起身,却并未逾越半步。
皇宫里出来的总是格外重君命皇恩,帝梓元是个自己舒服就成了的人,提点过就是了,也懒得去勉强吉利改习惯。
“吉利,你记住,以后靖安侯君的命令就是孤的谕令。”韩烨吩咐这句的时候,清清淡淡的神色,手里仍不停歇地在剥着葡萄。但不知怎地,另外两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认真和毋庸置疑。
吉利倏地抬头,愣了愣,才点头应是。有了韩烨这句吩咐,他对上帝梓元的时候更为恭谨。
“下去吧。”韩烨摆手,吉利应声消失在回廊里。
“韩烨……”帝梓元看着仍认认真真低着头替她剥着葡萄皮的韩烨,喉咙里仿似被堵住了一般。
让东宫内侍听令于她,等于大开东宫方便之门于帝家。以她如今和嘉宁帝公然对立的立场,难怪连这个小内侍都觉得不可思议。
韩烨没有应她,只是笑着将剥好的葡萄又递到帝梓元面前。这回帝梓元没有一口吃下去,而是用手接住递到韩烨面前,“挺甜的,我吃够了,给你。”
韩烨一怔,嘴角勾出更大的笑容,学着刚才帝梓元的样子一口吞进嘴里,咂吧了两下,眯着眼道:“是挺甜的。”
这些破格的举动帝梓元自己做的时候正大光明心安理得的不行,轮到韩烨也这么一来,她倒是腾地闹了个大红脸,手一溜就给收了回去。
帝梓元咳嗽一声,眼不尴不尬地挪了挪,“明日的晚宴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波折来,咱们还是合计合计,别给折在将府里头了。”
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韩烨杵着额角看着她,不时搭着她的话点头,眼底温煦如海。
书房外,寒梅飘香,醉人千里。
书房内,和睦初现,温暖如春,被两人隔出了一方世界。
又是一日,将府中院。
连澜清攻下军献城后直接住进了施府,入府时他力排众议将施元朗居住的后院给封了起来,自己住在了中院兰亭居,这里是当年秦景戍守军献城在施府逗留时的所居之处。后来莫天入了城,即便他身份高贵,连澜清也只是在中院靠里的地方替他择了更安全隐蔽的梧桐阁。从始至终,除了每日入后院打扫的仆人,施府后院从无闲人踏足。
莫天显是知道连澜清不动施家主房的原因,梧桐阁隐于中院一大片枫树之后,比内院更为安全。他不是计较小节之人,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日暮降临,在将府内等了一整日消息的莫天立于窗边眺望着梧桐阁外层层叠叠的枫叶,眉头紧锁。
以桑岩的功力居然花了一天一夜都未将西云焕带回来,这也太蹊跷了。桑岩半只脚跨入宗师之列,在北秦武力位居第二,西云焕即便会武,在人生地不熟的军献城又如何能摆脱得了桑岩?
正当他凝神沉思之际,一阵劲风拂过树叶的瑟瑟声突然响起。
桑岩仍是一身黑衣,他出现在莫天不远处的回廊上,衣袍略皱,满是灰尘,带了些许狼狈,脸上神色亦不复一日前的倨傲,多了一抹沉郁不甘。
桑岩急走几步,在莫天冷沉的注视下半跪于地,忐忑回禀:“陛下,臣无能,没有找到西云焕。”
“没有找到?”莫天声音微扬,“以你的身手也能跟丢一个闺阁小姐?”
莫天试探过西云焕的功力,虽然不俗,但远不如桑岩。等了一天一夜居然是这么个结果,莫天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
这哪里是一般的闺阁小姐,西云焕可是要继承朗城西家的硬茬子!
桑岩头垂得更低,低声解释:“陛下,臣昨夜一路跟着西家小姐,刚入内城便有高手出现阻了臣的去路。那人虽身手不敌臣,却善于轻功,臣被他拦住,失了西小姐踪迹,后来寻了一日,也未再寻到她。”
“可看出是何人拦你?”莫天眉角一挑,眼底露出一抹怀疑。西云焕的出现本就疑惑重重,还正好有高手出现挡了桑岩,这一切就如计划好的一般,让人不得不疑。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那人身着胡衣,一副朗城口音。”见莫天对西云焕的来历生疑,桑岩倒是说了句实话,“那人并未隐藏踪迹,发现我跟着西小姐后直接现身,警告我不得打他家小姐的主意,臣猜应是西将军派在西小姐身边的护卫。陛下,有这样的高手在西小姐身边,臣要在不惊动连将军的情形下强行将她擒住,恐怕有些困难。”
帝梓元狡猾又惜命,除了让如意护着,还让君府管家君战扮成西家护卫缠了桑岩一宿。君战帮助君玄掌控君家的地下暗探,善轻功,且因常年经商北上,对北秦各地方言了若指掌。
听见桑岩的话,莫天神色并未和暖,反而更加冷沉。
西家如今就这么一根独苗,西鸿爱女,在她身边安排个把高手也是常事。
只是……为了拿下韩烨,整个军献城外松内紧,北秦将士乔装的平民几乎遍布大街。这本是他当初和连澜清一起定下的安排,如今却成了他擒住西云焕的制肘。
若是不计生死……莫天突然记起在冷清悲凉的城墙下西云焕那双遥望天际的墨色深瞳,他眸色一深,几乎是立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为了西家的五万铁骑,西云焕也不能死。
莫天抬手在回廊上敲了敲,沉闷的响声在安静的梧桐阁内响起。
桑岩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莫天桀骜疏冷的背影,不敢再进言。
“桑岩,明日晚宴不必留在朕身边,你带着暗卫守在将府外,只要西云焕一出现,便让暗卫牵制住那名朗城护卫,然后再擒住西云焕,带她回梧桐阁。”
要瞒着连澜清,自然不能大张旗鼓满城搜寻西云焕,如今看来……只有在明晚将西云焕截在将府门外这个方法最妥当。
“陛下,那您身边……?”桑岩当即觉得不妥。如此一来,莫天身边几乎再无可护之人。
“无妨,明晚将府守卫森严,澜清也在府中,你不必担心朕的安危,待擒了西云焕,你让人传信于朕,朕自会回梧桐阁。传闻帝梓元善易容术,韩烨和她关系匪浅,想必也习得几分真传。明日入府参宴的人……”莫天摆手,眼微微眯起,坚毅的脸上划过一抹凌厉的杀意,“除了西云焕,谁都不能再走出这座府邸半步。”
桑岩瞬间明悟了莫天话语中的意思,活着的韩烨虽然能给北秦带来更大的利益,可若实在无法活捉,让大靖太子死在军献城,也会动摇漠北军心,重创大靖皇室。北秦素来尚武,若能诛杀韩烨,陛下在北秦的威信数年之内将无人能及,也能立时消弭德王对朝廷的影响和控制。
桑岩悄悄朝莫天的背影瞥了一眼,压下心底的胆寒。
一个月前,陛下才给嘉宁帝送去密信和谈,如今却在两人达成共识后在边境诛杀他的嫡子。不愧是帝者,审时度势心狠手辣没有一丝手软!
仿似感觉到莫天淡淡扫过的眼神,桑岩一凛,垂下眼,不敢再抬眼。
“记住,以西云焕守诺的脾性,晚宴前必会出现在将府外,你亲自擒住她,带回梧桐阁来见朕。”莫天转身行了几步,顿住,漫不经心地又重新吩咐了一句,待桑岩应声颔首后才回了房。
咔嚓一响,房门被合住,桑岩直起身,若有所思。陛下让他在晚宴之前将西云焕带回梧桐阁,是想护住这位西家小姐吧……一旦将府陷入混乱,被连将军布下重兵保护的梧桐阁会是军献城里最安全的所在。
他们这位只会权谋算计开疆辟土的陛下,竟也对一个女子生了回护之心,这也实在太难得了!
桑岩摸了摸胡子,暗叹一声:好在陛下看上的姑娘是西家的小姐,早已选定的北秦国母,不至于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不知怎的,桑岩突然就想起明日那位即将被诛杀的大靖太子来。听说那位太子爷早些年定下的太子妃是个连天都能捅出个窟窿的厉害角色,如今还成了大靖的一品侯君,大靖太子韩烨折腾了十来年也没把这位太子妃娶回东宫。
如此一看,他们的陛下在姻缘一途上倒是比那位太子爷幸运了不少!
桑岩这么想着,脚步轻了几分,念念叨叨地走远了。
这小老头倒是喜欢操些闲心,也不知他知晓真相的时候,心里头会是何般光景。
与此同时,君子楼,夜已至深,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宁静的夜晚渐渐现出清冷之意来。
君子楼里除了连澜清,早没了其他客人。连澜清靠在二楼窗边,看着这座一年光景内由安乐到冷寂,由繁盛到哀戚的城池,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这时,一个托着命盘的算命老人蹒跚行过,他手上的铃铛荡出清脆的铃声,悠远而孤独地回响在寂静的街道上。
连澜清被惊醒,他回过眼,看着早已见底的茶盏,嘴角露出一抹极细微的苦涩之意。
明日就是收局之时,他居然还能在这里磨掉一夜光景,明明这一年来,就连一个眼神他都不敢放在那人身上。
连澜清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银锭放在桌上正打算走,却不想……
一盏青玉白瓷杯突然落在他面前,女子修长白洁的手印在他瞳中。
“连将军,这是君子楼的一品茶,当初将军入城时言仰慕本楼茶道,为此护了君家满门。君玄感恩将军庇佑,一直无以为报,今日亲手为将军煮茶一盅,权当谢恩。”
轻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只手轻轻拨动杯盖,让杯中幽香的茶韵弥漫在堂中。
连澜清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克制自己的失态和全身的僵硬。
他,已经整整四百五十一日,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了。
入眼的杯盏中热气腾腾,熏得人眼眶发涩。
声音低低入耳,是千回百转的熟悉。
他紧紧掩住膝上微微颤抖的手,循着那双白玉如瑕的手一点一点抬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