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和皇宫内因为沐王之事闹得沸沸腾腾,唯有靖安侯府戒备森严。此时已至深夜,侯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和平日的懒散稀疏大相径庭,书阁内更是静默异常。
苑书肩负长刀,在房门口立得笔直,眼中带煞。
帝梓元坐于上首,洛铭西坐在她身旁偏下的位置。
苑琴立在桌旁,温婉的眉眼沉着,小心地替帝梓元磨墨。
书阁内从上到下,座无虚席,帝梓元的目光在面前这些人身上扫过,眉宇凛冽,肃然开口。
“出了靖安侯府,你们要如这五年一般,装作从来不识。这次会面之后,直至江山易主,我不会再单独见你们。”
“谨遵侯君令。”
书阁内众人神色肃穆,恭声回道。若有人在此,看见房中之景定会惊疑万分,一个区区侯府书阁内坐着的人,竟囊括小半个朝廷的势力。
户部尚书钱广进,礼部右侍郎张忠,刑部左侍郎吴海,军中新晋将领及其他三部官员十来人正襟危坐,恭声回道。
这些人都是近五六年内在朝中崛起的新贵,虽还未有位列内阁、封爵拜侯者,却无疑是大靖朝堂未来十年的支柱、年轻一辈的中坚力量。
或者瞧得更细致些,就会发现去年的科举舞弊案、江南水灾案和忠义侯案爆发时,这些朝官皆是上书痛斥弊端之人。不论是嘉宁帝直属亲信,还是左相和右相一派,这些人皆在其中。
堂中众人年龄最大、官职最高者便是钱广进,他三十岁捐大半家财,之后受嘉宁帝提拔入朝,三十五岁晋为户部尚书,是大靖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不同于平时他面对众臣和嘉宁帝时的市侩精明,此时他坐于帝梓元左下首,神情稳重,目光清明,隐隐是这些朝官的魁首。
“侯君放心,这五年内我们谨遵侯君当年的嘱咐,在朝中毫无交集。”钱广进微微一笑,温声道:“日后也会如此。”
“如此便好,依我刚才所言,你们之前在朝中如何,日后也如何,无须做其他改变,回去吧。”帝梓元抬首一挥,眉眼深沉凛然,不怒自威。
堂中众人颔首,躬身退了出去。
苑书将这些人从侯府后门悄悄送出,亲自让护卫护送他们回府。每个人似乎都和苑书相识,离开的时候皆会点头示意。不一会,十来辆不起眼的马车匆匆消失在街道尽头。
钱广进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苑书将他扶上马车。钱广进落下布帘前,低声叮嘱,“好好护着侯君。”
苑书点头,咧嘴一笑:“小老头,你还和五年前一样啰唆。”
钱广进面色一板,“姑娘家家的,你也和五年前一样蛮横,当心日后嫁不出去哟!”说完他撂下布帘,缩进了马车内,低低的笑声传出。
苑书哼了哼,眼底却有几分笑意,警醒地在四周查探了一番,见没有任何异常,才入府让侍卫恢复了寻常的懒散模样。
一更至,三更回,令所下,莫不从。侯君的威慑和五年前相比,更厉害了些。钱广进稳稳当当坐在马车里,闭眼听着夜晚街道上打更的声音,神情从容。
人人都道他是大靖前途最光明的户部尚书,却不知五年前他散尽家财踏进朝堂之时,效忠的就不是天下之主韩仲远,而是晋南边疆那个恶名远扬的女土匪任安乐。
他从来没想过人生会走上这样一条路,可到如今也不曾后悔。
五年前,富甲天下的徐州钱氏宗族里。他为嫡子,父亲却宠妾灭妻,溺爱庶子。他被冤枉凌辱庶母,父亲大怒,差一点将他逐出家门,以族规沉湖。好在钱家老管家忠心,在族长面前揭露了庶母罪行,他才逃过一命。之后庶母被族长送入官府治罪,庶弟被关进宗祠。父亲这一脉,只剩他一子,也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年后,父亲病亡,他接掌钱家,成为一方巨贾。也是那时他才从老管家口中得知一年前寻证据救他的是一个路过徐州的小郎君,那人早已离了徐州,只留下一句“晋南任安乐”以示身份。
他日夜兼程,奔赴安乐寨,那时帝梓元不过十四岁,名声初成,眉眼间已有了日后的威严。
他犹记得在安乐寨的大堂里,帝梓元遥声问他,既是报恩,为何孑身前来,连几箱金银都不拖?
他回,洗刷屈辱之恩,相救性命之义,愿以性命相报。
自此,他被留在安乐寨一月,后来才知晓任安乐竟是帝家唯一的孤女帝梓元。帝梓元曾问:我欲夺韩氏江山,前路未卜,旦夕祸福,你不后悔如今这承诺?
十几岁的孩子,也不知哪里来的豪气,竟要取万里山河。但那时他却隐隐觉得,这少女如万里潜龙蛰伏,多少年后,说不定能颠倒乾坤,易主江山,成就一段传奇。
离寨之日,他叩首于她面前,行属臣之礼。
回徐州之时,正值大靖与北秦交战,朝廷缺银。他将这一脉的家产捐入国库,解朝廷燃眉之急,之后以平民之身得嘉宁帝亲自接见,自此入户部,平步青云。直至五年后,已成一部尚书。
这五年,每当新晋的士子或官员入朝后拜见他,送上一份晋南生长的蒂华花时,他便知晓这些人如他一般是帝家东山再起的力量。五年时间,这份隐蔽的势力一点点壮大,到如今蚕食朝野,盘根错节,从不为人所知。这些人隐忍坚持,才华横溢,忠诚正直,来自大靖国土的每一处。原先他还想帝梓元为了寻出这些合适的人究竟走过多少路,付出多大代价,到如今才明白根本算不清。
而且越接近帝家核心的势力,他便知这些出现在靖安侯府中的新贵不过是帝家崛起的一部分助力。那些二十年前被帝家主埋在朝廷和大靖国土上的忠于帝家的臣子,才是帝家真正可怖的力量。
五年时间,他瞧得分明,帝梓元做到了竭尽全力,矢志不移。五年后她以任安乐的身份求娶太子入京时,他便知道,这一日终于来了。
一年时间她便入主内阁,得尽民心,受众臣钦赞。天下人只知帝梓元从晋南女土匪到靖安侯君只用一年时间,却不知为了这一日,她在大靖这片疆土上早就磨砺了十一年岁月。
帝梓元,如今不过十九岁。这般执着和睿智,坚韧和刚强,为皇,不为过。
马车驶向街道深处,深夜的冷风吹得周围树枝沙沙作响。
钱广进将回忆的思绪扯回来,缓缓睁眼,眼中的坚定更甚以往。
“大人,到了。”马车稳稳停在钱府门前,外头护卫的声音低低传来。
钱广进眼底的锐利沉着一瞬间被尽数掩尽,他嘴角挂起一抹笑,又成了平日里那副精明嘚瑟的模样,深吸一口气,挑起布帘,走了下去。
送走了众人,帝梓元在书阁内挑灯翻看各地送来的密报。
洛铭西神色凝重,沉默半晌才道:“梓元,按照我们原先的部署,还不到启用他们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将计划提前?”
帝梓元早在六年前就亲赴各地寻找各式人才并助其入朝,并不是所有人都如钱广进一般受过帝家救命之恩。或许有些人见面不过数语,但几乎所有入朝者都曾在嘉宁帝的酷吏下遭受过不幸。这一股力量是帝梓元亲手培育出来的隐藏势力,按照他们原先的想法,应该再等上三五年,让这些人蚕食朝野,取代各部侍郎尚书,到那时再图大事。
帝梓元翻看密报的手顿住,神色倏地沉下来,扬声吩咐:“长青,把门关上。”
外面守着的长青应了声“是”,门瞬间被关上。
洛铭西和苑琴都听出了帝梓元声音中的冷沉,疑惑地朝她看去。
帝梓元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到洛铭西面前,“这是我在去明王的喜宴前在归元阁寻到的。”
洛铭西接过信笺,打开匆匆扫了一眼,神色一变,沉默良久,才道:“梓元,若如这上面所说,当年那封送到帝北城的密旨……”
“是嘉宁帝所写。”帝梓元淡漠地接下去,“不愧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是我小觑了他。”
苑琴听得一惊,急忙拿过洛铭西手上的书信瞧了一遍,脸色也凝重起来。
书阁内一时有些沉默,他们殚精竭虑十来年,却在帝家冤案上翻了个大跟头,没人料到结果竟是所有人走进了嘉宁帝精心布好的局里。
“梓元。”洛铭西顿了顿,“那封密信……”
帝梓元道:“在仁德殿外被太后拿走了,慧德太后甘心赴死,为嘉宁帝担下所有罪名,那封信是唯一的证据,自然也被她毁了。如今帝家之事在天下人心中都已落案,嘉宁帝恩罚并重,得了百姓拥护,若帝家重提此事,只会落得个挟怨逼皇的名声。”
“那我们就不能动他半分?”
“当然不是,不过是不能用帝家之事来治罪于他罢了。我今日在归元阁寻出这封信笺,就是我为何将计划提前的原因。”帝梓元抬首朝洛铭西看去,眼中的坚定一如既往,“铭西,如果当年构陷帝家的是嘉宁帝,我们根本来不及一步步蚕食朝廷,在这之前就会被嘉宁帝连根拔起,连当年姑祖母留在朝中的老臣也不会有好下场。”
洛铭西神情一凛,暗暗点头。除了这些由帝梓元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一派,帝家最大的底牌其实是二十年前大靖立朝时帝盛天安插于朝中忠心于帝家的老臣子。这些人在十六年前帝家倾颓后被嘉宁帝扫清大半,但仍有些人躲过了那次劫难,之后位列内阁者有,封爵拜侯者也有。梓元从帝家主手中接过这份力量后,从来没有联系过其中任何一人,因为他明白,帝盛天交给他们的人绝对可信,这些人是帝家重握山河的鼎足之力。
“你是想由我们先动?”
“嘉宁帝刚愎自用,这一次他将我们耍得团团转也是件好事。”帝梓元微微一抿唇,“对他这种生性多疑的人而言,只要我们一动,朝堂必会大乱。你准备一下,待左相事了后,我们一起去拜访几位老大人。”
洛铭西眉毛一挑,颔首,朝一旁立着的苑琴看去,“苑琴,那两处宅子查得如何了,可寻到当年修葺宅邸的匠人?”
苑琴摇头,脸色有些难看,“时间太紧,我只查出这些人在为相府修建宅邸后就在京城消失了……”
苑琴落音未落,长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姐,有人秘密送了一张字条入府。”
帝梓元抬首,“哦?拿进来。”
长青推开门,将字条放到桌前,又退了出去。
帝梓元展开纸条,微微一怔,眯起了眼。
半晌,她将纸条交到苑琴手中,“散出去,让整个京城在一夜之内知道这个消息。”
苑琴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神色大震,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金藏近郊。
她点头,利落转身走了出去。
洛铭西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神色复杂,“梓元,这是韩烨的字迹,他查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你让苑琴把消息散出去,是为了让左相不敢异动?”
帝梓元颔首,“嘉宁帝定下的期限只剩一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城郊,他不敢有任何异动。但消息散出去不全是为了他……”
洛铭西挑眉,“那是为了谁?”
帝梓元起身,行到窗边,望着泛白的天际,回转头,微微勾唇,“如果姜瑜地位不保,铭西,你说……大靖朝堂上最心急的那个人是谁?我在等他见我。”
与此同时,相府书阁。
左相又灌了一杯浓茶,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的书有些心不在焉。
突然,房外脚步声响起,他猛地抬眼朝前望去。
管家姜浩匆匆走进,神情凝重,行到左相面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老爷,您让奴才去查温侍郎的身份,有进展了。”
左相抬首,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浊气慢慢吐出,盯着姜浩,吐出一个字:“说。”
姜浩走近几步,微弯身,小声道:“老爷,温侍郎的身份很蹊跷。奴才循着‘钟娘’这条线索去查,您猜查出了谁?”
“谁?”左相问,见跟了他几十年的管家一脸自得,喝道,“还不快说。”
“是、是。”姜浩急忙点头,面容慎重而紧张,“老爷,奴才查到那‘钟娘’竟然是右相夫人的贴身侍女蒲娟,在右相府里头伺候老夫人十几年了。”
右相魏谏?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结果让左相的心沉了沉,他道:“你继续说。”
“听说那蒲娟十一年前被老夫人发配出府嫁人了,人人都以为她离了京,却不想她藏在那五柳街,成了一个浆洗婆,专门收留乞儿。蒲娟出现在五柳街时,她身边跟着已经三四岁的温侍郎,一开始别人都以为温侍郎是蒲娟的儿子呢。奴才听五柳街的老人说从来没有看到过像温侍郎一般白净粉琢的娃娃,虽然穿得朴素破烂,但看着就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少爷。过了两年,温朔有一日出去行乞时在破庙里正巧遇上了受伤昏迷的太子爷,后来被带进东宫,太子稀罕他,他之后的命途倒是比真正的大家公子还要贵上几分。”
姜浩三两句将温朔的际遇说完,见左相不语,又道:“蒲娟在五柳街的两年里,时常有人悄悄接济他们,奴才查出每月送米粮的就是右相府里的管家。老爷,温小公子的身份一定不一般,要不右相何必大费周章让府里的侍女专门照顾他,还秘密派人保护,奴才猜着……”他靠近左相的耳朵,带了几分幸灾乐祸,“温朔八成是右相的私生子。”
左相匪夷所思地朝姜浩望去,见他洋洋自得道:“老爷,右相在咱们大靖可称得上是帝王师,又是两朝元老,仗着门生满天下,向来自恃身份,看不起咱们左相府。如今出了这等丑事,他自然要藏着掖着,怕人说他老不羞。您再给我几日时间,奴才定会把温朔的生母寻出来,然后去大理寺好好地闹一通,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逼那个道貌岸然的魏谏告老还乡,给老爷您出口恶气!”
左相皱眉,懒得理得意的姜浩,沉思半晌,眼底利光一闪而过,摆手道:“此事你暂且停手,不要再查下去了。”
姜浩怔住,“老爷……”
左相冷眼,“按我说的做。”
姜浩被盯着一怵,点头,立到一旁。
左相揉了揉困倦的眼,“明日休沐,正午之前不用叫起,午时备上车马,我要出府。”
“老爷您要去……”
“东宫,下去吧。”左相摆摆手,姜浩讷讷退了下去,眼底犹有几分不甘。
房里恢复安静,左相眯着眼,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魏谏那个人他了解得很,一身臭脾气,又倔又硬,绝不可能弄出什么私生子来。
十一年前帝家在晋南被抄斩后,安顿着帝家嫡子帝烬言的东宫一时满城瞩目。当时帝家谋逆铁证如山,嘉宁帝欲降旨赐死才四岁的帝烬言,奈何太子护着不让,朝臣皆知未来的天下之主看重帝家嫡子,没人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嘉宁帝对唯一的嫡子无可奈何,最后只得让太子师魏谏入东宫劝训太子,然后带出帝烬言。哪知那时帝烬言正巧生了重病,太医院院正入东宫诊治,最后上禀天子帝家幼子风寒侵体,回天乏术,命不久矣。嘉宁帝闻此讯自然很是满意,既不用他出手做恶人,帝家小儿又活不了,岂不天意。果然,一个月后,帝烬言病逝于东宫,当时嘉宁帝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右相处置,听说右相将帝烬言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自此之后,此事方成定局。
如今想来,温朔确实和帝梓元眉眼间有些神似,只不过帝家嫡子死了十几年,温朔又是几年后作为一个乞儿出现,两者身份差别太大,便没有人想到这里头去。
若右相当年帮太子瞒天过海,救下帝烬言,其实大有可能。按照年龄来算,帝家嫡子今年正好十五。右相对一乞儿照顾有加,亲自为其启蒙,这本就不寻常,再加上太子对温朔的看重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但如果温朔就是帝烬言,则一切都说得通。当年太子被刺客掳出宫得温朔阴错阳差相救之事也蹊跷得很,说不定这一切全是太子的安排。
左相敛眉,当年太子不过十四岁,就能有如此手段心机,瞒天过海,着实也太可怖了些。
他冷哼一声,如今老天帮他,让他无意中查出原委,温朔的身份足以牵制朝中各种势力。待明日,朝堂上再无人能阻他矣。等昭儿从西北回来,何愁他日大靖江山不落入姜家之手。
左相眼底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长舒一口气,起身入了内室休息。
温朔半夜得了消息,精神了大半宿,一清早便身着冠服入了大理寺。
“温侍郎,消息来源可准?”离嘉宁帝定下的十日之期只剩最后一日,这几天黄浦也睡得不踏实,见温朔得了藏金地址,慎重问。
温朔点头,“黄大人,这处是太子殿下亲自寻到的,不会有误。”
黄浦一凛,舒了口气。太子行事向来稳重,想必没有差错。只是九年前失踪的十万黄金若真藏在左相的别庄,朝堂必乱。
“温侍郎,本官去清点衙差,一会便去城郊搜庄。”黄浦做下决定,肃眼沉声道。
“大人勿急,左相在朝中积威甚重,是两朝元老,内阁之首,且那别庄是一品诰命的姜老夫人修来礼佛之用。以我俩的官职,现在贸然闯去,只怕会被拦在门外,不如再多等一些时间。”
黄浦挑眉,“温侍郎的意思是?”
“我已经将黄金藏于别庄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待过半日,定会满城皆知,到时民心沸腾,我们便有理由正大光明地搜庄。”温朔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颇为狡黠。
黄浦恍然大悟,摸着胡子点头笑了起来。不愧是太子亲手教出来的状元郎,看来倒是他小觑了温朔。以左相在朝中的地位,又有陛下相护,只有百姓之力才能为他们保驾护航。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便到了朝霞漫天之时。
因左相昨晚交代了不能叨扰,是以相府寝房里外格外安静,姜浩从院外跑进,满脸冷汗,唤醒了好梦正酣的左相。
“老爷!老爷!”房门被敲得砰砰作响。
片刻后,左相披着外衣推开门,看了一眼天色,离正午尚有些许时间,沉脸道:“未至正午,早早唤来作甚!”
姜浩哆嗦回道:“老爷,不好了,现在满京城都在传九年前失踪的十万黄金藏在城郊相府的别庄里头。”
左相脸色大变,压低声音喝道:“混账东西,你不是说当年运金的人都被处置了,怎么还被人查了出来!”
姜浩抹着冷汗,神情惊惶,“老爷,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但是奴才刚刚查到,这消息是温侍郎命人放出来的。这才一上午,满京城都知道了,奴才还听说温侍郎一早就去了大理寺,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和黄浦去别庄搜查了。老爷,这可如何是好?若那些金子被查出来,当年秦府的案子就瞒不住了……”
“慌什么!”左相冷冷一扫,眯起眼,“没有太子的支持,温朔向天借胆也动不了老夫半分。备车,老夫现在就去东宫,你带人去别庄守着,让他们搜,哼,就算知道地点又如何。老夫藏了十来年,还真不相信他二人一时半会儿就能寻出来。”
姜浩神色镇定了些许,正欲离去,却被左相唤住,“你过来,我嘱咐你一件事。”
姜浩靠近,听得左相之言,脸色陡变,却露出几分喜色,连忙点头后备马车去了。
与此同时,因长子突然过世一夜未睡的嘉宁帝也得了黄金的消息,立在上书阁里神色冷沉。
昨晚才失了长子,今天股肱之臣又危在旦夕,赵福觉得自那帝梓元入京后,自家陛下着实没过过舒坦日子。
他走近几步,忐忑道:“陛下,现在京里流言满天飞,说相爷贪墨了军饷。您将审案权交给了黄大人,以黄大人的性子,怕是要带人去搜庄啊!现在这个时候,相爷可不能出事,否则朝堂上便失了能制衡帝家的人。陛下,还是召太子殿下入宫,让殿下制止温侍郎和黄大人……”
嘉宁帝摆手,沉默良久,冷声吩咐:“传朕御旨,召靖安侯入宫见朕。”
赵福怔住,吸了吸气,神色诧异。自从数月前慧德太后自缢于慈安殿后,除非是早朝之时避无可避,否则平日里嘉宁帝连帝梓元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陛下?”
“帝梓元不放手,就算制止太子和温朔也没用,她迟早会重提此事。赵福,你亲自去靖安侯府,把帝梓元召进宫,就说朕要见她!”
嘉宁帝声音里满是戾气,赵福一抖,连忙领命退了出去。左相被逼到这个地步,就连陛下也急了。
韩烨也是一整晚没睡,妥善处置好沐王遗体后才匆匆赶回东宫,岂料刚沐浴完,林双便来报左相已至宫门前求见于他。
看来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否则以这只老狐狸的城府,不会亲自来东宫见他。
韩烨摆手,“让他去书阁,孤倒想听听,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总管领命去请左相,韩烨揉了揉额角,朝书阁而去。
正午之时,皇宫出来的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靖安侯府外。赵福被客客气气请进侯府,在院子里瞧见躺在藤椅上舒舒服服晒太阳的帝梓元时,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瞧瞧,整个京城都被闹得人仰马翻,就她一个人过得最舒坦。
“哟,赵公公,您今儿个怎么来侯府了?”帝梓元远远朝赵福摇手打招呼,“来,一块儿坐坐,今儿天气好,晒晒太阳舒服着呢。”
赵福叹了口气。帝家和皇家仇深似海,偏生帝梓元就像没发生过这些事一般,一张笑脸跟以前的任安乐一模一样。
赵福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也不是简单的。他行上前,笑得比帝梓元更亲切,作揖道:“哎哟,我的小侯君啊,老奴哪里有时间和您晒太阳,您快随老奴一起入宫吧,陛下等着见您呢!”
“哦?陛下要见我?”帝梓元懒洋洋地抬了抬眼,唇一勾,“赵公公,您不是在诓我吧,陛下怎么会想见我?我每日在府里头窝着,想着陛下哪日若不想忍我了,是不是就会赐一壶酒给我呢!”
赵福面容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下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帝梓元。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她就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去,帝梓元也忒大胆了。
帝梓元瞅他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公公莫怪,最近看多了戏本,喜欢说些笑话,权当给公公解闷了。”
赵福尴尬笑了两声。帝梓元从藤椅上慢腾腾爬起来,弹了弹袖摆,利落地朝院外走去,声音远远传来,“赵公公,陛下召见,不快些入宫,怕是陛下一怒,就真要赐我一壶酒了!”
赵福面色一变,急急跟上帝梓元,出了靖安侯府。
与此同时,大理寺内,衙差吴勇匆匆入了内堂向温朔和黄浦禀告。
“大人,京城里谣传城郊相府的别庄里头藏着九年前失踪的黄金,已经有不少百姓和士子聚到府衙外,说今日是秦府案子的最后期限,恳请大人派衙差搜庄,寻个真相出来。”
黄浦看温朔一副满意的模样,笑着问:“温侍郎,你怕是出了不少力气吧。”短短半日时间百姓和士子就聚到了大理寺前,分明是有人起哄才能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
温朔嘘了一声,眨眨眼,“一点末技,入不了大人的眼。”
“哪里,侍郎聪明得很。”黄浦摸着胡子,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刚刚好。吴勇,去告诉外面的百姓和士子,本官定不负众望,给他们一个交代。马上召集衙差,随本官一起去城郊别庄。”
“是,大人。”吴勇响亮地回了一声,风风火火地朝前堂跑去。
不一会儿,大理寺府门被打开,黄浦和温朔威风凛凛地领着衙差浩浩荡荡朝城郊而去,留下一众眼巴巴的百姓和士子。
半炷香后,黄浦和温朔停在城郊别庄前,望着门口立着的护卫和姜浩,神情冷沉。
“黄大人,温侍郎。”姜浩抱了抱拳,不卑不亢,“这里乃相府私宅,是老夫人礼佛之处,不知两位大人带着衙差前来,所为何事?”
黄浦朗声道:“姜浩,有人密报九年前失踪的十万黄金藏在别庄里头,本官要进去搜一搜,你且让开。”
一旁的衙差听着就要上前,姜浩拦在前面,“大人,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我家老爷是内阁首辅,老夫人是一品诰命,你怎能随意派人闯进来?”
“姜浩!当年冤死的秦老大人也是两朝元老,位列内阁,若黄金真藏在别庄,左相就是当年构陷忠良的人。黄大人奉陛下之命彻查此案,为何搜不得?”温朔从马上跃下,朗朗之声回响在别庄前。
此时,已有不少百姓和学子乘着马车跟在后头赶来。想看个实情不假,但更多的是生了看热闹的意思。
姜浩眯着眼,看了周围的百姓一眼,朝温朔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温侍郎,我家老爷刚刚去了东宫面见太子殿下,这件案子结果如何还说不准呢。您呀,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温朔和黄浦瞅着这个神情嚣张的相府管家,弄不清他哪里来的底气,但也知道左相入东宫必有倚仗,时间拖下去只会更不利。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温朔上前一步,肃声道:“不必在此大放厥词,殿下向来公正严明,绝不会包庇于谁。姜浩,你拦着我们进去,看来这别庄里头是真有宝贝啊!”
姜浩呼吸一滞,想起左相事先吩咐的话,退让了一步,“温侍郎,您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想护着咱们相府的颜面罢了。您真要搜,也不是不可,只是若搜不到黄金……”
见姜浩一脸挑衅,温朔行上前,负手于身后,神情肃穆,“若搜不到黄金,温朔愿一力承担后果,亲自入宫向陛下和左相请罪,脱下这一身官袍,被贬为庶民也无妨。”
十五岁的少年,着青绿锦带朝服,满身正气,生生夺了满场目光,当下便有百姓和士子叫好起来。
黄浦眼露赞许之色,微微点了点头,从马上跃下,行到温朔身旁,“再加上本官一个,本官从不无的放矢,若是寻不到黄金,本官定与温侍郎同进退,亲自去向相爷请罪。”
黄浦是个正儿八经的青天脸,一声喝下来气场十足。姜浩被这一老一少气势一压,后退了一步,回道:“两位大人既然如此有把握,奴才便让开路,让大人带人搜庄。来人,开庄!”
他话音落定,别庄的护卫将庄门打开。温朔一摆手,和黄浦领着衙差进了别庄。
庄外,一众百姓翘首以盼,只愿这二人真能寻出点东西来,否则朝廷便要失了两个好官了。
东宫,左相被总管恭敬地带到书阁外,他轻呼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太子一身藏青常服,端坐在桌前品茶,见他进来,手微抬,“相爷今日好兴致,竟会来孤的东宫坐上一坐,孤让人泡了杯参茶,好替相爷解解乏。”
左相行了一礼,坐到一旁,道:“多谢殿下体恤,老臣年纪渐大,眼看着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了。”他说着端起茶抿了一口。
黄金藏在相府别庄的流言满城都是,左相竟然还如此心安?韩烨皱了皱眉,问:“相爷今日入宫可是有事和孤相商?”
左相点头,一脸诚恳,“殿下,现在满京城都在传九年前失踪的黄金在老臣别庄里头藏着。黄浦和温朔想必已经去城郊搜庄了,老臣这些年在朝廷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殿下给老臣一点颜面,颁下谕令,让两位大人回来吧。”
韩烨望了他一眼,“京城谣传?怕是实情吧,若是空穴来风,相爷也不会亲自来孤的东宫说项。”
左相笑了笑,“殿下,一件十来年前的案子,翻出来了又能如何,秦大人也活不过来了。如今秦府已经翻了案,何不就此定案,皆大欢喜?”
韩烨神色一凝,声音冷下来,“相爷这话未免太过凉薄了,秦家十几条人命难道只抵得了相爷‘皆大欢喜’四字?相爷怕是来错了地方,相爷不如回府想想如何向父皇和满朝文武请罪,也好给姜贵妃和九弟留一丝颜面。”
听见韩烨的嘲讽,左相也不恼,慢悠悠抿了一口茶,将瓷杯轻轻放下,碰出清脆的声音,道:“殿下,老臣虽说岁数一大把了,倒是清醒得很,今儿个这东宫还真是没有来错。秦府的案子查就查吧,老臣担得起。只是既然是查旧案,不妨查到底,老臣这些日子在府里无事,想起另一桩案子来。”
他顿了顿,朝韩烨望去,冷沉的眼底拂过一抹诡异,道:“九年前殿下被贼人掳出东宫一事,到如今也没查个明白。不如一起上奏陛下,再查一查吧,也许和秦府的案子一样,埋着秘密呢!”
韩烨握着奏章的手一顿,缓缓抬眼,“相爷此话何意?当年的刺客早被诛杀得干净,何须再查?”
左相摩挲着指间的扳指,神情莫测,半晌后道:“殿下您待温朔是真的好啊,连贴身的侍卫也能牺牲。”见韩烨神情越来越冷,他终于笑了起来,踌躇满志,“老臣其实一直想不通,帝家是皇朝最大的敌人,太子殿下和帝家后人交好,为何陛下还一意孤行将皇位传给你。以前只是一个帝梓元也就罢了,她终归是个女子,上不了台面,陛下还能忍。若是陛下知道太子殿下从十几年前开始就骗了他。殿下,您说陛下会如何做呢?”
韩烨猛地望向左相,视线一冷,沉默不语。
“老臣十几岁就跟在陛下身边,说句实在话,陛下十几岁时可没有殿下这等心机手段,以往老臣真是小觑了殿下。”
“殿下可还记得当年的帝家幼子帝烬言?”不管韩烨的脸色,左相摸了摸胡子,继续说下去,“十一年前,陛下本欲下旨处死那帝家小儿,后来帝烬言生了重病,处斩前就死在了东宫。老臣最近才发现帝烬言没有死,殿下,如今咱们大靖朝前途大好的状元郎就是帝家嫡子帝烬言吧?”
“左相,休得胡言。”韩烨放下手中的奏折,沉声冷喝。
“殿下,何必动怒?老臣查了温朔的过往,照料他长大的是右相府里出来的侍女,且五柳街里一直都有人暗中保护于他。一个乞儿,何值右相如此尽心尽力地维护?当年殿下被掳出宫,也是您自己安排的吧,否则您如何能将温朔正大光明地带进东宫教养,甚至为其延请帝师启蒙?”
“当然,殿下,这件事您没留下一点把柄,那个侍女也早就被遣走了,老臣寻不出证据来证明温朔就是帝烬言。可是咱们的陛下根本就不需要证据,只要老臣进宫将查到的线索告知陛下,以温朔和帝烬言相似的年纪,和殿下对温朔的照顾,陛下只怕比我更相信这个事实。”
见韩烨目光冰冷,左相微微一笑,起身行到桌前,“殿下,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帝家冤案已经平反,温朔寻回身份,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嫡子,靖安侯君更是会感谢殿下救了其弟。只是……当年李代桃僵换了帝家嫡子这件事,殿下必会寒了君心,右相和早已告老还乡的太医院正怕是更难逃欺君之罪。如今看来秦府的案子被查出来也不无不可,这两家府上百来口人为我姜家族人作陪,老臣觉着也划算了。”
左相摆出一个阴沉的笑脸,直直盯向韩烨,道:“殿下,您说呢?”
正在此时,皇宫上书阁。
赵福推开门,恭声朝帝梓元道:“侯君,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您。”
上书阁内,嘉宁帝立于御桌前,手里握着一把剑,正在仔细端详。
帝梓元走进来,正好看到这番场景。她瞥了一眼嘉宁帝手中的碧玺剑,走上前行了一礼,“臣见过陛下。”
嘉宁帝未转身,只淡淡摆手,“起来吧。”
皇帝都站着,帝梓元自然也不能坐,她立在嘉宁帝不远处,神情淡然。
“梓元,你看这碧玺剑如何?朕将它赠予你。”嘉宁帝回转身,将剑拿在手中把玩,望向帝梓元。
帝梓元眨了眨眼,笑道:“这是当年姑祖母送给陛下的,臣怎敢夺陛下所爱。臣当初只是说了句玩笑话,陛下不必当真。”
“你这性子和你父亲一样。也好,日后你想要了,再对朕言,朕给你留在这。赵福!”
嘉宁帝高唤一声,赵福从外面走进来,恭谨地侯在嘉宁帝面前。
“把碧玺剑收到偏殿去,给梓元斟一杯茶来。”
“是,陛下。”
帝梓元嘴角含笑,看着赵福将昭示帝家尊荣的碧玺剑放进盒中后退了出去。
若要碧玺剑,我自然会自己拿回,何须你以帝王权柄相赠,可笑!
嘉宁帝走到一旁坐下,朝榻上的棋盘一指,“陪朕下一局?”
帝梓元欣然应“是”,行到榻旁,施施然坐下,“陛下有此雅兴,臣当陪一局。”
“一局如何让朕尽兴?”嘉宁帝挑眉。
“陛下,疆场之上决战千里,片刻不慎便全军覆没,棋盘之上亦然,一局足以决输赢,断生死。”帝梓元从棋罐中执起一枚子,笑道:“陛下乃长者,不如先行。”
嘉宁帝在她眉眼间打量半晌,长笑出声:“敢在棋盘上让朕先下,这话自你姑祖母离京后,朕已经十几年不曾听过了。好一个帝家闺女,当初永宁可是没你这般大胆啊!”
“当年在侯府里观父亲和陛下对弈,父亲棋路过于温和,不见半点杀气,总是输给陛下。那时臣还只会拿着棋子把玩,没资格和陛下对上一局。”
嘉宁帝执子落下,回得意有所指,“如今你的资格……足矣,永宁若在世,见你如今的模样,当欣慰无比。”
帝梓元垂眼,不急不慢落下一子,低低的声音传出:“是啊,陛下,臣今年十九,继承帝家爵位,成大靖一品公侯,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一步步走来着实不大容易。”
嘉宁帝被这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话一怔,朝帝梓元望去,见她缓缓抬首,瞳色漆黑莫名,“但陛下可知臣更愿早早嫁做人妇,只懂吟诗作画,更愿父母健在,幼弟得还。陛下,父亲若在,怕是不想看见梓元长成如今跋扈弄权的模样。”
嘉宁帝眉头微皱,“得失自有天命,不提这些也罢。”
他说话间,宫人正好走进,将热茶斟到嘉宁帝和帝梓元面前后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帝梓元见嘉宁帝被自己噎得脸黑,顺着皇意开口:“陛下今日召臣入宫,只是为了和臣切磋棋艺?”
此时棋盘上黑白双子对质。黑子列阵浑厚,不错半步,白子杂乱无章,很是随意,却也未失山河。
嘉宁帝拉上帝梓元下棋不过是个借口,如今倒真生了对弈之心,落下一子,抬眼道:“你想必已经听到京里的传闻了。”
“陛下说的可是那十万黄金的下落?”见嘉宁帝点头,帝梓元道:“这件事如今尽人皆知,臣自然也听说了。”
落子的同时她还不忘腾出手来作个揖,正色道:“臣恭喜陛下了。若寻出黄金,不仅可还秦老大人一个公道,还能充裕国库,这着实是件高兴事。待此事了结,臣愿陪陛下痛饮一番,以示庆祝。”
这话说得忒漂亮,也着实堵得人心里头憋屈,别说是嘉宁帝,便是其他性子好的人怕都恨不得抽帝梓元两鞭子。
嘉宁帝眼色微沉,却按下脾气,“梓元,朕今日召你入宫,确有一事,朕素来不喜绕弯子……”
嘉宁帝话出半截,帝梓元适时接上,一副诚恳的模样,“陛下请言,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嘉宁帝神色满意,点点头,“你这点倒似永宁父。”
帝梓元撇了撇嘴,嘉宁帝复又开口:“梓元,朕知道你身边跟着的苑琴是当年秦家府上的小姐。你想为她阖府上下寻个公道无可厚非,朕也能理解。但是……”他声音加重,“你是主子,朕也是主子,姜瑜跟了朕几十年,也算朕半个丈人,就算是看在姜嫔和九皇子的分上,朕也要护住他。先不说他在这件事上错了多少,他做了十几年宰辅,功在社稷,朕实不忍见他垂老之年名声尽丧,满门抄斩。姜瑜这次受了教训,日后定不敢再犯如此诛心之事,朕已决定追封秦老大人,破格封苑琴为公主。”
见帝梓元不语,嘉宁帝边说边落下一子。黑子瞬时切入白子腹地,直捣黄龙。
他笑了笑,颇为意味深长,“女子终究是女子,迟早要嫁入别家,你不能护她一世。她有了公主的身份,有皇家做她的倚仗,以后谁都不敢小瞧了她。再者……朕这几日想到一事,当年朕下旨让洛川为祟南大营的统帅,但晋南十城之地终究是帝家封地,如今你继承了爵位,也是时候将晋南的帅印交给你了。梓元,你现在遣人传个话,让温朔从别庄里回来,你看可好?”
帝梓元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苦恼地看着棋局,头垂下,唇角微勾。
不愧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人,御心之术寻常人鞭长莫及。为秦家昭雪、赐苑琴公主身份、将祟南大营的帅营赐予她,桩桩件件听着都像是君主在实打实地体恤下臣。
他也不想想,秦家清白世人已知,公主身份也不过是不疼不痒的恩赏,至于晋南的兵权,这十年从未易过主,又何须他赐还?将来这件事若为天下所知,也是她帝梓元为了权力名位将秦府冤案搁置,和嘉宁帝没有半点关系……
若她是顺顺当当在荣华富贵的帝家长成的帝梓元,怕是早就痛哭流涕跪倒谢恩了。只可惜啊,她这一世见过的血太多,嘉宁帝到如今也没瞅明白,她早已不是当年傻兮兮的小丫头,而是帝家家主。
“陛下,如此定局怕是不妥吧。”一粒白子被随意地抛在棋盘上,恰好落在黑子四周,没甚大用。
帝梓元悠悠抬眼,“以苑琴那丫头的性子,公主之位和仇人伏诛,她定会择第二样,我可不敢替她做主。俗话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相爷冤枉忠臣,贪墨军饷,置疆场上的将士生死于不顾,这样的丞相,也只有陛下您念着旧情,想护着他。怕是百姓们知道了,一人一口唾沫就足够淹了左相府。陛下啊,这一次怕是回天无力,姜家过不了这个坎了。再说臣一人之躯何敢与天下万民相对,臣帮不了啊。”
嘉宁帝做了十几年皇帝,这样夹枪带棒又正理十足的话还是头一次听见,不由面容一沉,“帝梓元……”
岂料帝梓元笑着打断他,“臣自小性子乖张,无人教臣君臣之道,冒犯了陛下,陛下千万别恼。陛下刚才说什么……”她摸着下巴想了想,“臣想起来了,陛下说臣这性子似先父!这话可说错了,臣和先父的性子南辕北辙,全然不一样。”
帝梓元慢悠悠搁下一枚棋子,“父亲当年和陛下对局,一次都没赢过,我那时以为父亲棋艺差,后来学棋后才知能在棋局上每次都只落败两子或是打成平局比赢棋更难。父亲不是赢不了,而是不能赢。陛下,您说可是?”
嘉宁帝敛了怒色,意有所指道:“永宁向来稳妥,知道何为君,何为臣,他这份自知之明,朕最是欣赏。”
“是吗?”帝梓元开口,声音有些轻,“陛下,臣有句话想问问您。”
嘉宁帝朝她摆手,“你说。”
帝梓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坐得笔直,定定望着嘉宁帝,“陛下,您连一个弄权祸民的姜瑜都肯护着,为何当初就不愿护住我父亲呢?”
嘉宁帝握棋的手一僵,眼一沉,正欲开口,帝梓元沉重莫名的声音已经响起。
“嘉宁四年,诸王混战后,父亲脱下一身战袍,长居京城,再也没有过问晋南军权。帝家军解甲归田,二十万大军锐减至十万,只戍守边疆之用。嘉宁五年,您向父亲提起太祖赐下的婚事,父亲纵使万般不愿我嫁入皇家,还是将我绑到京城,送进东宫北阙阁。嘉宁六年,父亲在晋南大寿,我吵着要回去参宴,他将四岁的烬言送到京城。陛下,父亲居于京城两年,深居简出,从未私下见过大靖藩王朝官,不领兵,不入朝,活得就如普通的平民百姓一般。”
帝梓元抬眼,神情悲凉又无奈,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铿锵凛冽。
“陛下,父亲从无不臣之心,只想保住晋南一地的安宁。为什么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还不愿留他一命,留我帝家一条活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