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嘈杂,再加上不时有欢欣喜悦的请安声此起彼伏,远不是这大半个月来她习惯了的安祥宁静,任安乐眼闭着,被扰了好眠,忍无可忍胡乱摸了个东西扔出窗外。
“韩烨,给本将军安静点儿,走远点拾柴火!”
这一声霸气十足,正常行走的队伍陡然停下来,护卫着太子御撵的禁卫军目瞪口呆地望着地面上摔得脆响、打着旋的御供景窑红瓷盏,一时无语。
就算里面躺着的那个是上将军,这话怕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半晌,御撵车架上露出个脑袋,正是禁卫军副统领张云,他朝四周的将士看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殿下有旨,众人噤声,慢行上路。”说完脑袋便缩了回去,安心做他的马夫。
众将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闭紧嘴,提马前行,连呼吸声也给缓了下来。
不少将士虽肃穆端庄严,却总忍不住朝马车里投上几眼,心底偶尔感慨一句。
做上将军能做到这般地步,任安乐还真是开了云夏的先河!
马车里,韩烨看着如来时一般睡得昏天暗地的女子,就着孤零零剩下的一小杯参茶,垂眼翻书,藏起眼底的无奈。
他背着她在谷里走了一整夜,那三个倒霉的也跟着站了半宿,清早他唤醒任安乐时,她只是垂着脑袋掀开眼皮子看了他们一眼,回了声“哦”,然后又接着睡过去了。
任安乐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豁达坦荡……也是最没心没肺的姑娘。谁对她上了心,输的不是一时,是一世。
黄昏之时,许是“嘎吱”的声音实在刺耳,任安乐不情不愿睁开眼,抱着被子盘腿起身,对着丰神俊朗一身贵气的韩烨瞅了半晌,一出声,嗓音有些干涩:“我们出谷了?”
韩烨挑了挑眉,还未答,守在外面的苑书听得声音,风风火火掀开帘子,眼底含着两包泪,声若铜锣,“哎呦喂我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上山时是怎么答应我的,您要是死了,咱们一大家子可要靠谁去啊,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咱们全府上下连件棉袄都还没买上……”
苑书号嚎嗓子的功力精进了不只一点半点,倍儿清脆,一时间车队前后百尺听得那叫一个清楚明白。禁卫军将士面色古怪,脸涨得通红,若不是怕坏了殿下的旨意,恐早就笑破喉咙了。归西抱着一把剑随在最后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丢脸,干脆捂住了耳朵。
马车里,热闹了一阵后是诡异的安静。任安乐施施然裹着纤薄的棉袄坐在角落,托着下巴,待苑书号完了,才不慌不忙懒洋洋道:“苑书,我还没死了,你这是号丧呢?”
苑书被噎了个惨不忍睹,顿时委屈起来,一脸悲愤,“小姐,您的功夫……”
一直垂首看书的韩烨突然抬头,朝苑书轻飘飘看了一眼,可怜的姑娘被吓得一哆嗦,忙捂住嘴,小媳妇一样退了出去。
“再过一日便是京城,我让赵擎先回京禀告,入京后你便回将军府休息,过几日再上朝听政,至于五城兵马司之位……待你的伤好了,我再向父皇请旨。”韩烨略显平淡的声音传来。
这是要暂时解她的兵权?任安乐眼底有几分玩味,“哦”了一声,道:“殿下思虑周到,这样也好。”
随即马车内归于平静,半晌,韩烨都未再听到任安乐的只言片语,他有些好奇,抬首,微微一怔。
一脸淡漠的女子倚在窗边,眉眼冷冽,落日余辉映在她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薄雾一般。
韩烨拿着书的手渐渐握紧,眼底微黯,只是到底,一句辩白的话也未出口。
深宫寝殿内,睡得不安稳的嘉宁帝听到门外赵福的声音,猛地惊醒,沉声道,“进来。”
赵福小心推开殿门,躬身走进,手里握着密报,一脸喜气,“陛下,太子殿下找到了,殿下的贴身侍卫赵擎刚刚从化缘山赶回来,给陛下带了殿下的亲笔信……”
赵福话还未完,嘉宁帝已从床榻上光着脚走下来,气势十足夺了老太监手中的密信,展开来看。
寥寥数笔,简单干脆,是那个浑小子的笔迹。年近不惑的皇帝长长舒了口气,素来刚硬健朗的身子一时竟有些发软,朝床边踉跄了两步。
赵福急忙上前去扶,被嘉宁帝躲开,“无事。”他坐了片息,待恢复了几分精神,朝赵福一挥手道:“赵福,去左相府,把姜瑜给朕传进宫来。”
赵福一怔,不由问:“陛下,现在?”
嘉宁帝声音淡淡,“朕还嫌迟了,朕想问问他,是不是富贵日子过久了,便忘了姜家的尊荣是谁给的?”
嘉宁帝声冷如冰,夹着满满的阴沉怒意,赵福生生打了个寒战,急急领命退了出去。
左相府后院,姜瑜一身儒袍立在庭院里,向来肃穆的面容隐有疲态,因着已入深夜,寒气颇重,年迈的身子扛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
一旁的老管家急在眼里,走上前,“老爷,夜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左相摆手,声音暗哑,“化缘山可有消息了?”
老管家摇头,回:“没有,青龙、白虎和带去的人手一个都没有回来,我差人去大理寺打探,如老爷所料,前些时日死在京城外的果然是青城老祖。”
“若是青城老祖还在,青城派何至于绝了脉,断了根。”
“老爷,听说净玄大师已入了死关,那青城老祖已是宗师,世上还有人能取了他的性命?”
左相负于身后的手动了动,眼一眯,没回答,只淡淡道:“太子之事陛下瞒到如今,想必是其生死不知,对我们而言倒也不算太坏……”
话音未落,院外有小厮轻唤:“老爷,宫里来人了。”
左相额角不自觉一抽,老管家忧心忡忡,急道:“老爷!”
这么晚了传老爷入宫,陛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念及当今圣上的手段,他生生打了个寒战。
“无事,不必惊慌,守好家门。”左相吩咐了一句,挥了挥袖摆朝院子外走去。
相府门外,他看着马车里正襟危坐的大总管赵福,平静的眼底终于裂出缝隙来。
“相爷,您坐稳了,陛下在宫里等着您呢。”
伴着这么一句意思难辨的话,马车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时至深夜,皇城静谧无声,唯有上书阁亮如白昼,守卫森严。
左相跟在赵福身后,心里越来越冷,甚至有两次差点绊倒在暗沉的石阶上,但每一次都被走在前面的赵福及时扶住。
“相爷,早知今日,您又何必当初呢?”
尖细的感慨声响起,左相抬眼,望见赵福略带不满的眼神,嘴巴张了张,半晌,只言一句,“阿福,我也是身不由己。”
嘉宁帝当年还是忠王时,两人便在王府里当差,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交情了。
贵为一国宰辅,哪里有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心大了,想要的更多了罢了,赵福未答。
上书阁近在咫尺,左相踟蹰了一下走进去,赵福关上门,守在门外。
上书阁内静悄悄的,嘉宁帝披了一件外衣,连眉都没抬一下。
左相行上前,对着御座上翻看奏折的帝王直直跪下,六十几岁年纪了,这一跪倒是半点不含糊。
嘉宁帝一脸冷沉,未叫起,左相就这么一直跪着。一个时辰后,嘉宁帝批完奏折,抿了一口渐冷的浓茶,皱着眉,猛地将杯子扫到地上,碰出刺耳的响声。
“赵福,滚进来换茶。”嘉宁帝话音未落,赵福已经端着一杯温热的茶走了进来,他避过左相跪着的地方,将茶送到嘉宁帝手边,又默默退了出去。
待嘉宁帝抿了几口,润了干涩的喉咙,他才抬眼朝地上已现佝偻之态的左相看去。
“卿……可怨愤于朕?”这是今晚嘉宁帝对姜瑜说的第一句话。
左相精神一振,像是看到了盼头一般,声带惶恐,“臣不敢。”
“哦?”嘉宁帝的话凉幽幽的,带着一丝儿冷意,“那你说,朕该不该怨,该不该气?姜瑜,你有几个脑袋,你姜家有几族人命,你真当朕舍不得一个皇子,被你拿捏在手里摆弄不成!”
左相呼吸一滞,话噎在了喉咙里,触到嘉宁帝森冷的目光,伏在地上的手止不住颤抖,突然一个激灵,磨着膝盖凑到嘉宁帝面前:“陛下,臣有罪,臣大罪啊!臣一时糊涂,才会做下这等错事,只望陛下看在老臣几十年忠心耿耿的分上,给姜家留个根,老臣来世为陛下做牛做马,报陛下今世知遇栽培之恩啊。”
左相哽咽难言,头磕在地上,一声声闷响,听得着实骇人。
嘉宁帝沉默地望着地上老泪纵横追随了半生的老臣子,半盏茶后,待他头上一片青紫时才突兀开口,“姜瑜。”
左相一怔,被这冷冽之声一喝,抬头。嘉宁帝看着他,半点情绪也没有,“你这条命,朕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拿去,朕说了不算……由你自己决定。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你若能辅佐得当,朕会赐你一个终老。”
左相脸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深深埋下头,“陛下洪恩,老臣必以死相报。”
嘉宁帝看他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一抹讥诮。若倒退个二十年,他倒是不怀疑姜瑜的话,如今……能有个三分真,便算是好的了。
“好了,你回府吧。”嘉宁帝摆手。左相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躬身往后退,至门口时,突然传来嘉宁帝微冷的声音,“朕昨日颁了旨意去西北,让小九去安化城守着,他还小,可以学学他皇兄,多历练几年,两三年内就不必回京了。”
安化城在西北边缘,远离军权中心,陛下这心,也太狠了些。
左相身子抖了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赵福立在门外,倒是一点也不诧异他会完好无损走出来,笑着走上前,扶着左相往石阶下走,絮叨叨念着,“相爷,陛下心底到底念着旧情,您日后别再让陛下寒心了。”
左相听着,一个劲叹气摇头,嘴里说着后悔之词,下了石阶,他谢辞赵福的相送,笑着让他回去服侍嘉宁帝。待赵福笑呵呵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入了上书阁,那一声“吱呀”的关门声落入耳里,他才陡然松了心神,瘫软地靠在石墙下,不停地喘息。
嘉宁帝刚才对他是真的起了杀心。也难怪,他一介臣子,妄图祸乱朝纲,死百次亦不足。只可惜……左相嘴角诡异地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只可惜,他于大靖还有用,他死不得,他姜家也灭不得!
那人回来了,陛下若想保住韩家的江山,怎会动他这个可以左右朝堂的宰辅,他倒了,朝廷必会不稳,帝家定有机可乘。
姜瑜此生从未想过,姜氏一族竟然会因为帝盛天的出现而保全一门,这倒真真是老天无眼,他古怪地笑了半晌,佝偻着身躯,缓缓朝宫门走去。
第二日,宫里降下一道圣旨,言姜贵妃侍君不恭,御下不严,致后宫规矩紊乱,罢黜其贵妃之位,贬为姜妃,携其他三妃一齐统驭后宫。
此旨一出,前朝后宫皆是一片哗然,姜贵妃执掌后宫十余载,备受宠幸,怎会这么不明不白遭了天子厌弃,正待众人幸灾乐祸时,嘉宁帝一旨诏书赐进左相府,召其重新回朝议政。
一日之内,两道圣旨,闹得整个京城糊里糊涂,实在猜不透金銮殿里坐着的那位是个什么心思,倒是有些个心思灵活的大臣瞧出了些苗头——这恐怕是陛下在为未来的天子铺路了,一时朝廷内外好不热闹,齐皆盼着出巡的储君早日归来。
一日后,太子御撵出现在京城外,延绵的明黄旌旗一眼望不到边。
韩烨掀开布帘,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对闭目养神的任安乐道:“安乐,我们到了。”
任安乐睁开眼,沿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她几日都未怎么搭理韩烨,临到皇城脚下,突然开口问:“殿下,你回了京,可欢喜?”
韩烨道:“自然,人生得意事,不过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安乐说……我欢不欢喜。”
任安乐回转头,望向韩烨,勾了勾嘴角,“殿下所言亦是我所想,只不过……殿下要的是洞房花烛,臣要的是金榜题名。”
任安乐说完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复又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恢复了疲懒模样。
韩烨盯了她半晌,终是转头,未再言语。
与此同时,慈安殿,嘉宁帝剥了个金橘,递到太后手里,对靠在榻上的太后温声道:“母后,宫里久不逢喜事,该热闹热闹了。”
太后猛地坐直了身体,手里握着的金橘沁出水渍来,她望着嘉宁帝,眉目肃然。
“皇帝,你说什么?”
“母后,钦天监择定下月十五为吉日,朕决定三日后在早朝为太子和帝家女赐婚,大赦天下,以贺我皇室之喜。”
此话郑重威严,甚至带着一国之君的谕令之意。太后望了嘉宁帝半晌,声音微冷。
“若是哀家不允呢?皇帝,你要忤逆哀家?”太后这一生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帝盛天,她费尽周折才将帝家这头虎狼之师灭于晋南,若是帝盛天的侄孙女嫁入东宫为太子妃,那她当年一番心血岂不付诸东流?何况如此一来,大靖江山延续下去的为韩帝两家血脉,这更让她无法容忍。
嘉宁帝坐得四平八稳,见太后气得不轻,只垂了垂眼,低声道:“母后,前几日青城老祖死在了京城外。”见太后面色微讶,他补了一句,“据朕所知,吴征已入宗师之境。”
大殿内陡然静默下来,太后手里握着的金橘一下落在地上,慢慢滚远。她倏然望向嘉宁帝,面容失了血色,嘴唇青紫,手不自觉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无波,但却掩不住声音的干涩,“她……可是她回来了?”
嘉宁帝心底微叹,看着神色慌乱的太后,心下不忍,握住她的手,“母后不用忧心,这些事儿子自有应付之法。”
一听这话,太后反而镇定下来,沉下声问:“你把帝梓元送到泰山养到如今,为的就是这一日?”嘉宁帝沉默不答,太后又道:“皇帝,帝盛天是何等心气,她若是未死,蛰伏这些年,怎会为一个帝梓元放弃对皇家的报复?”
“若是帝梓元和太子成婚,天下或可避过一番劫。”见太后不信,嘉宁帝神色未变,道,“母后,帝家如今只剩下帝盛天和帝梓元,她会怨愤我皇家寡恩负义,却不会毁了帝梓元一生机遇,况且太子自小长在她和太祖身边,当年她待太子,与对待帝梓元,并无半分不同。”
太后脸色瞬时难看起来,当年大靖立朝后,太祖多居于皇家别苑,韩烨六岁之前便是在那里被太祖和帝盛天养着。
“她这些年没有出现,怕就是顾忌着帝梓元在皇家手中。母后,太子大婚后,您去泰山礼佛,先避一阵子再说。”泰山屹立千年不倒,即便是帝盛天,也不敢在永宁寺妄动杀戒。
听见嘉宁帝此话,太后脸色一沉,“她回来了又如何,哀家如今乃是万民之母,还怕她不成!”
嘉宁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母后,您年事已高,无需卷入当年之事,离了皇宫也能得些安静。”
见嘉宁帝面带担忧,太后神情稍缓,有些不忍,点头。帝家之事乃由她起,若是帝盛天知道她避退泰山,或许不会波及皇室。
“帝家已亡,大宗师之力虽不可硬碰,却也不是无法对付。天下隐世的高人并非没有,耐心些寻,许以重诺,总会有愿意为皇家卖命的,只要帝盛天一死,则万事无忧。若帝盛天执意卷起天下之争,净玄是佛家人,必会出面制止,不如你修书一封入泰山,动之以情,请净玄下山。”
“母后说得在理,只是净玄大师数年前便已入定闭关,恐不会轻易……”
太后摆手,“不过是些场面话,不试一试又怎会知道。”她话音一转,板正脸叮嘱:“皇帝,这桩婚事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万事哀家都可妥协,但……帝梓元决不可诞下我皇室血脉!”
嘉宁帝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冷意,点头,“母后放心,此事绝不可能。”
太后见嘉宁帝亦有此意,算是暂时放了心。
短短一席话,太子的婚事便这么不咸不淡地定了下来。较真算起来,云夏之上历代皇室,恐怕也只有大靖嘉宁这一朝,会有如此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迎娶一个女子的时候。
太子行辕招摇入了京城,却未往东宫的方向行去,在长云街上拐了个弯进了重臣齐聚的浩云街,围拢的百姓心里雪亮雪亮的,想必太子殿下是要先送任将军回府,这一对君臣,倒是君恤臣忠的楷模。
任府遥遥可见,得了消息的苑琴领着管家立在门前,仪态万千,相比任安乐出行前,很是有了几分气度。一众侍卫肃穆而立,气势十足。
马车停在任府门口,任安乐掀开布帘就要下车,挽袖被猛不丁地拉住。她回头,韩烨望着她,目光沉沉:“安乐,你给我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内力尽失,确实不能再胜任五城兵马司一职,殿下此举无错,何须给臣交代。”任安乐笑着就要挥开韩烨的手。
韩烨抓得更紧,他靠近任安乐几分,带了几近坚持的力度,声音微重,“任安乐,我父皇执掌大靖十几年,心智之坚之狠远非你能想象,你这性子张狂桀骜惯了,在我能护住你之前,别犯了皇家忌讳,给我好好活着。”
这一声警告突兀而荒唐。任安乐怔住,墨黑的眸子里满是深意,她盯了韩烨半晌,笑得云淡风轻,“殿下多虑了,陛下一代仁君,厚待众臣,臣深受隆恩,铭感五内,怎会去犯陛下的忌讳。”
“如此便好。”韩烨收了眼底情绪,松开手,淡淡道,“你回府吧。”
太子行辕已经在任府前停了很久,大门前张望的老管家有些担忧,正欲上前询问,却被苑琴制止。她立在门前,藏住眼底的情绪,没好气瞪了车辕上挤眉弄眼的苑书一眼。
突然,布帘被掀开,任安乐的藏青裙摆露出一抹颜色,苑琴精神一震走上前,纤弱的手臂甚至在苑书回过神前落在了任安乐身前。
迎上苑琴忧心忡忡的面容,任安乐朝她眨眨眼,顺着她递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任府大门缓缓合上,韩烨掀开窗角布帘,瞥见一道墨绿的身影在大门里一闪而过,他嘴角露出苦涩之意,随意朝后靠去,清浅的叹息在车内响起。
东宫昨日就已撤了守宫的御林军,听闻太子今日归来,帝承恩一早便候在了书阁前,左盼右盼得了太子御驾去了浩云街的消息后冲回沅水阁摔了一对青花瓷杯盏。若不是宫里有消息说她和太子的婚期已经定下,她少不得要为此事入宫和陛下陈诉一番。
待得知太子已经回了寝殿的消息后,帝承恩没忍住担心,领着侍女匆匆去了内宫。
帝承恩如今是皇家内定的太子妃,嘉宁帝对其圣宠有加,东宫内无人敢阻其脚步。她一路畅行无阻入了寝殿,正好瞧见韩烨在换纱布,胸前的剑伤狰狞可怖,她脸色一白,急急跑进殿。
“殿下,您受伤了!”帝承恩先是悬泪欲滴,忽而转头,扫向跟进来的张云和赵擎,眼底盛满怒意,“你们是殿下贴身的侍卫,居然让殿下受了重伤,该当何罪!”
两人面面相觑,顾忌帝承恩的身份,急忙下跪请罪。心里却在哀号,殿下为了任将军受一掌一剑,可实在不单单是他们护卫不利啊!
“承恩,此事与他们无关。”韩烨抬了抬眼皮,避过帝承恩为她换药的手,道,“化缘山上入了刺客,他们这次随孤吃了些苦,无需再责难。”
帝承恩还没碰到韩烨便被他躲开,神色一僵,她顿了顿,眼眶通红,“殿下,您身子贵重,担负万民,日后万不可再深入险境。即便是为了我,也要保重自己。”
帝承恩的声音温软缠绵,哭得梨花带泪,韩烨却突然想起山谷里任安乐每日没心没肺的笑容来。
她可以为他毫不犹豫散了一身内功,却永远不会强求他做出取舍。
“我受伤之事在朝里不宜张扬,无需向外人提起。”韩烨沉声吩咐,帝承恩点头应是,心下微沉。明明是去了结任安乐的杀手,怎么会牵连到太子?而且听说任安乐只是受了轻伤。难道是去行刺的人有问题?
她压下此事,想起宫里这几日的传闻,红着脸:“殿下,过几日,过几日陛下会……”
韩烨心中明了,道:“回来的路上我收到父皇的密旨,三日后他会在早朝上宣布婚期。”
帝承恩的手抖了抖,眼底满是掩不住的激动。虽然小道消息满天飞,可这还是韩烨头一次开口证实,正欲说些什么,韩烨已经摆手,神情不温不火:“从明日起你便去宫里住着,安心准备,大婚之日我再迎你回东宫,你先回沅水阁吧。”
帝承恩喜色一敛,眼底复杂难辨,但最终也未说些什么,只是道:“我听殿下的,殿下照顾好身体,我先回去了。”既然嫁入东宫已成定局,那其他事她便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韩烨毕竟是太子,能遵守和帝家的婚事已是难得。
帝承恩走后,韩烨靠在榻上看了会书,总管林双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禀告:“殿下,相府有人叩宫。”
韩烨神色一动,郑重吩咐:“把人请进来。”
总管匆匆退了出去,韩烨站起身,坐到书阁正中间的木椅上,一脸肃穆。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来人走进,一身气质睿智儒雅,全身裹在墨黑的斗篷里,对着韩烨,他只是微一拱手,道:“殿下平安归来,大靖得天之幸。”
韩烨微叹,起身托起来人,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老师深夜前来,可是学生所托,已经有了结果。”
……
任府,待任安乐在水房里泡舒服后,已至深夜。她照例踩着木屐,拖着一头湿发吹着冷风走过回廊,去了书阁,苑琴跟在她身后,拿着布巾跑得直喘气。
书阁内,一直等着的洛铭西见她这般模样,眉皱起,训道:“你如今这副身体就是个病西施,怎么,还把自己当蛮牛使?”
任安乐眼一挑,“你不也一直病恹恹的,哪里来的资格说我?”
洛铭西懒得和她计较,接过苑琴手里的布巾,把她按到软榻上,见她还使劲扭动,心里来火,板着脸道:“坐好。”
任安乐被这声骇得一跳,立马坐得规规矩矩。她对着韩烨可以无法无天,可是洛铭西不行。她还未成年的这些年里,几乎是洛铭西一个人替她撑起了颓倒的帝家。他打娘胎里本就落了病根,这些年为了帝家心力耗损太多,身体也远不及常人。
洛铭西不只是照看她长大的兄长,更是她帝梓元的恩人。
洛铭西一点一点替她拭净水渍,指尖触到温温热热活着的人,紧皱了一个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端详着安安静静坐着的任安乐,突然有些感慨。
他看着她长大,从垂髻小童到如今的韶华之姿,没有人会比他陪着的时间更久,他几乎见证了帝梓元半生的成长。
可是,他到现在才相信,不是只有他才能为她倾尽所有。
那人虽处宫墙,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同样耗尽了十年岁月。
“梓元,你于武途上天分并不高,再加上十年前那场病,本就身体受损,如今散尽功力,日后最多也只能恢复一半,你可知道?”
十年前帝家被灭后,帝梓元生了一场大病,命在旦夕。父亲一路押着帝承恩去泰山,他便带着患病的帝梓元混在了队伍里,好不容易求了闭关的净玄大师出关才把她的命救回来。
听见洛铭西诘问,任安乐咳嗽一声,抓着垂在腰间的发尾打了个旋,解释得颇为丢脸,“那啥,韩烨救了我两次,差点就死了……也不是他死不得,我总归是欠了他两条命,我不习惯欠着别人,早些还了好。”
洛铭西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顿了顿,才道:“昨日宫里有消息传出,三日后嘉宁帝会在早朝上为韩烨和帝承恩赐婚。”
手掌下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后任安乐无所谓的声音响起,“你这都是旧闻,这次出行之时,韩烨早告诉过我他回京就要娶媳妇儿了。娶就娶吧,娶了安静。帝承恩的性子虽然跋扈倨傲,但对着韩烨倒是温柔似水,想必成婚后会收敛……”
“梓元。”洛铭西打断了任安乐的絮絮叨叨,抬眼,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轻轻叹了口气,“苑书说……韩烨在化缘山上替你受了一剑一掌?”
任安乐面色古怪,左顾右盼,不肯正面承认,含糊咳嗽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散尽内力救他一命,算起来还欠他一次。”
任安乐不甘不愿点头。“他是一国储君,想必灾祸不少,我时常去东宫遛遛,若有机会就还了算了。”
“不用,你现在就能还。”
任安乐挑眉,抬头朝洛铭西望去,“真的?他又摊上什么倒霉事了?”
洛铭西垂眼,半晌后缓缓开口。
“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帝承恩此女或许……并非韩烨良配。”
很少有事能让任安乐动容,但她的脸色却在听到洛铭西这句话的瞬时冷凝下来。
“铭西,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顿了顿,“帝承恩的确出身不好,性子也乖张,但她年岁尚轻,日后入了东宫……”
“不是这些。梓元,当年我选了帝承恩去泰山,你统共也就见了她一面,后来也没有过问于她,帝承恩的性子不只是乖张这么简单。”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任安乐皱眉,将洛铭西放在肩上的手拉下,起身问。一步步走来,韩烨大婚本在他们计划之中,可如今却能让洛铭西如此郑重,帝承恩定是做了什么难以容忍之事。
一旁立着的苑琴神色隐有担忧。公子将这件事瞒了这么久,小姐她如今又欠了太子生死之恩,还不知会有什么举动。
“当初嘉宁帝在宫内遇刺,五柳街大火,还有这次化缘山的围杀……都和她有关系。”洛铭西的声音清楚明了,任安乐听了个明明白白。
“帝承恩被关在泰山十年,深居简出,怎么会有这种势力?”嘉宁帝遇刺之时正好被帝承恩救下这件事一直是任安乐心里的疙瘩,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找到证据证明此事和帝承恩有关,如今看来,想必是被洛铭西给瞒下了。
洛铭西拿着布巾的手微紧,一句话石破天惊,“自她下山后,便和左相连手,她一直隐于幕后,连嘉宁帝和韩烨也不知道。”
洛铭西话音落定,任安乐神色大变,隐带愤怒:“和姜瑜连手!她居然敢和姜瑜连手。洛铭西,你不知道姜瑜是何人不成?”
洛铭西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十年前就是姜瑜从帝家搜到了那封勾结北秦的书信,给帝家定了谋逆叛国的死罪。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连嘉宁帝和韩烨都未察觉,想必她行事极为隐秘。”
“帝承恩的贴身侍女是我亲手安排在她身边的……”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她做的一切。”任安乐眼中满是怒火,“刺客入宫,五柳街大火,化缘山的陷阱……你为什么不阻止?”
“梓元。”即使是受任安乐责问,洛铭西神情依然淡漠,声音理智而通透。“当年我把帝承恩送进泰山时便想过,她会是一枚最好的棋子。”
“有帝承恩在,你的身份就会一直保密。她的手段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你说得对,我没有阻止,甚至放任了她的作为。姜瑜对嘉宁帝忠心耿耿,若是没有帝承恩主动与他连手,他未必会做这么多事,大靖朝堂君臣相隙对我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你应该知道,只有嘉宁帝觉得帝承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晋南和安乐寨才会安稳,若是帝承恩身份被疑,嘉宁帝自然就会怀疑于你,在京城里,便没有人再能护住你。”
任安乐的年岁和当年的帝家幼女相仿,再加上她这肖似帝家主的性子,嘉宁帝头一个便会怀疑到她身上。
“我虽知化缘山是左相设局,却想着有苑书在你身边,必不会出事,未料青城老祖已入了宗师之列,以致你和韩烨堕入崖底,这次若非家主让归西去化缘山,又在城外亲自拦了青城老祖,我们多年谋划必会功亏一篑。梓元,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一句一句,慢声道来,没有半点推脱。
任安乐后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气。她根本没有资格责怪洛铭西,从十年前开始,洛铭西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帝家,为了她。
可是如今,她所做的一切,却要以韩烨一生的幸福为代价。
就算韩家天理不容,可韩烨却从来不欠她。
“这不是你的错。”任安乐声音低颓,有些无力。
“梓元,韩烨救了你的性命。我不想你日后后悔,无论你现在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
如今这桩婚事在各方推波助澜下已成定局,除非韩烨自己悔婚,否则无人能阻止。
任安乐神色沉沉,凉风吹来,未干的发尾滴下水珠,溅落在地上,她沉默着,没有应答,转身回了房。
安静的夜晚,衬得这脚步声越发孤寂冷清。
眼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洛铭西眼底露出黯然之色。苑玲行上前,劝道:“公子,小姐不会怪您的。”
“我知道。”洛铭西抬首朝窗外看去,“她会怪自己。”
轻叹声响起,一室静默。
与此同时,东宫书阁里,右相一脸肃穆,迎上韩烨沉冷的面容,郑重点了点头。
韩烨吸了口气,眼神一黯,声音幽远,笑容有些干涩,“可是如我当初所想?”
右相颔首,“殿下,当年帝家军密赴西北之前,宫内确有密使去了晋南靖安侯府,我查出那密使携着一封密信。帝家叛逆的真相应该便在那密信之中,只是帝家倾颓后,帝家人一个都不剩,靖安侯又自尽于宗祠,当年姜瑜搜府,这信恐已被他给毁了。”
十年前姜瑜领着禁卫军入帝北城,头一件事不是盘问帝家人,而是搜城三日,想来便是这么个缘由。
“老师还查到了什么?”右相会亲入东宫,必不只查到了这么点似是而非的消息。
“帝家的事,怕是忠义侯也牵扯到了里面。”右相凝神,缓缓道,“帝北城一直有陛下的探子,洛家又在晋南只手遮天,帝家之事我们知之甚少。所以这些年我遵殿下之令派人入了西北各军,查探数年才有些蛛丝马迹。”
“老师请言。”
“当年帝家军在青南城外被北秦铁骑坑杀天下皆知,可不知为何青南山的守军却在这十年间大多消失了。”见韩烨面有疑惑,右相解释,“若不是老臣一直注意西北动向,怕是也难以察觉。这些年,青南城三万守军,上至参将,下至军士,一年年被打乱遣送至边塞各城,融进各军之中,很多人都已查不出去向。如今的青南城守军,是这些年重新招兵建立起来的。”
韩烨沉眼,他明白右相话里的深意。一支军队的磨炼绝非易事,将领和士兵历经战火、生死与共,花数年之功才能铸就一支军队的军魂,譬如当年所向披靡的帝家军。青南城是边塞重城,临近北秦,如此重要的城池,一般绝不会轻易更换守军,更何况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将士兵融进整个西北防守大军中,如今要找三万将士便如大海寻针,根本无迹可寻。这些年年年战火,谁知道还能活下多少。
“老师的意思是……帝家军在青南山被北秦大军坑埋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右相点头。一时房中气氛有些凝重,八万大靖将士,八万条人命,即便韩家是天下之主,怕也承担不起天下万民口诛笔伐。
“殿下,如今怕是只有天牢中的忠义侯知道当年的隐情。”
韩烨眉头微皱,终于明白过来。忠义侯府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重罪,到如今也只是古云年被判了个秋后问斩,忠义侯府仍在,他一直以为父皇是看在古昭仪的面子上,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忠义侯想必是以当年帝家军之事为倚仗,逼得皇室不得不保住忠义侯府的爵位和古昭仪肚子中的龙种。
右相说出此言,想必也是猜到了几分。
“忠义侯既然生了赴死之志保住侯府,就绝不会再开口说出当年之事。”韩烨缓缓摇头,问,“老师,去西北的人还查到什么?”
右相略一沉吟,道:“毕竟是八万铁骑,当年青城山发生的事不可能只有忠义侯掺和其中,他手下老将或许知道一二,只是这些人散落各处,我近来得了几位老将的消息,怕是再过不久,此事会有进展。”
韩烨点头,朝右相拱手道谢,“我居于东宫,不便查探此事,多谢老师这些年不辞辛苦,鼎力助我查出真相。”
右相连连摆手,称不敢当,叹了声道:“殿下,臣乃大靖属臣,不该论君王功过,只是帝家主乃大靖开国元勋,靖安侯义薄云天,帝家当年太惨了些,老夫我实在不忍拂袖。但是殿下,你可曾想过……若你有一日查出了真相,朝野会如何?天下百姓会如何?韩氏江山又会如何?”
这件事一旦真相大白,则会石破天惊,一朝动荡。
韩烨沉默良久,朝右相看去,眼底的坚持一如当初。
“老师,我大靖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欠帝家一个交代。我是大靖储君,将来无论此事如何,我都会一力扛起所有后果。”
右相轻叹一声,这份心胸和担当,便已不输当年的太祖。
“夜深了,老师早些回府,待有了进展,只需知会我一声,我会亲入相府询问老师。”
“也好,殿下早些休息。”右相起身朝外走,行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事,道,“殿下,我派人入西北的时候,发现有人亦在查探青南山老将,这件事……可要详查?”
这件事除了他们,在意的就只有皇家和帝家,皇家掩都掩不及,不可能派人查探,那便只剩下……他会让韩烨定夺,也正是因为如此。
韩烨眼神微动,摇头,“此事放任即可,老师不必插手。”
右相得了答复,点头,将斗篷拉起,跟着总管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东宫深处,静默无声,韩烨着一身里衣,随意披了件藏青大裘,立在回廊上。
大风起,刺骨的凉意袭来。他低低咳嗽两声,胸口的剑伤疼得沁入骨子里。一片两片雪花从天降下,落在他手间,转瞬即逝。
深秋已过,入冬了。
他突然想起今年春暖花开时,城外围场里,任安乐一身红袍,策马扬鞭,笑得骄傲凛冽,勒马于他身前。
原来,不知不觉,他期盼的人回到这座城池,竟已快整整一年了。
三日后,他大婚之期便会昭告天下。
梓元,若终是此般结局,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