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韶光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转转头, 两边太阳穴有点疼,可见昨晚是真的喝多了。扫一眼那边床榻上还在打小呼噜的阿圆, 沈韶光静悄悄地起床,自去外面洗漱。
一开堂屋门,便看见门口套着壶套子的热水壶,于三公主已经起床了
沈韶光笑眯眯地把热水提进来,兑水洗脸、刷牙, 擦面脂, 然后画眉毛、点朱唇、贴花钿,至于擦白粉、涂胭脂、画面靥到底还是省了。
这个时候的妆容是件考验女子想象力的事,各种奇诡的流行风尚, 哪怕是沈韶光这看过后世群魔乱舞的人, 也常有咋舌的时候。
比如前阵子流行的连娟眉两条眉毛画得几乎对在一起,再比如前两年的啼眉,细细的眉毛耷拉着,一个个泫然欲泣的样子,倒也配合先帝新丧的氛围, 还有逗趣的蛾翅眉, 朋克的乌唇妆就没有本朝的小姐姐想不出来或不敢化的妆。
在宫里时,沈韶光少不得也要随一随大流, 当大家都时尚时, 你反时尚就是出位了。没看虢国夫人裸妆一回连诗人们都拿出来说吗与众不同是不行的, 和光同尘才是王道。
出了宫,远离了宫廷时尚圈,沈韶光的脸便回归了正常人范畴,这还是头一回把全挂子的手艺又使出半挂来。
沈韶光端详自己,眉毛长得本来就好,轻描即可;唇色有些浅淡,还需重点;花钿是来不及做了,便用笔点了朱砂在额间画一朵应景的梅花,再呼应上大红石榴裙,真是相当喜庆啊,新娘子似的
单身狗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就自找着扎了一回心。
沈韶光瘪瘪嘴,给自己挽了个双环高髻,别上钗子,上下收拾妥当,看着铜镜中影影绰绰的美人,又捡回些自信来,单身狗怎么了,即便单身,我也是最漂亮那一只。
“旺”
一抬头便看见懵瞪脸的阿圆。
“来,来,洗脸,我给你收拾起来。”
听说小娘子要给自己化妆,阿圆睡神都跑了,“不用不用”
沈韶光一脸狞笑。
阿圆虽然武力值高,到底不能跟自家小娘子硬杠,还是被沈韶光押在了铜镜前。
“仰头闭眼抿嘴再抿一抿”
沈韶光给阿圆上的是全套子的妆,头发也重新梳过,竟然意外地好看,圆圆的脸,胖胖的身子,翠眉红胭脂,两点可爱的面靥,就如有一年去陕西省博参观买的纪念陶偶,这才是大唐土生土长的姑娘呢。
沈韶光举着铜镜让阿圆自己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阿圆嘴唇不自然地抿一抿,嘟囔“好看是好看,可一会儿怎么吃饭呢”
哈哈哈沈韶光趴在阿圆宽厚的肩膀上笑起来。
阿圆自己拿起镜子,左右照了照,抿嘴也笑起来。
“笃笃笃”,于三敲几下门,掀开帘子进来,看看浓墨重彩的主仆俩,没什么表情地道“吃朝食了。”
阿圆笑着跳起来,“走,吃饭去”
于三看看阿圆,皱眉“你这样,不怕蹭到饼上”
阿圆“”
阿昌拿着竹子来问沈韶光什么时候烧爆竹,看见率先走出屋门的阿圆,称赞道“好看好看”
阿圆脸上有了笑影儿。
“可是一会儿吃饭恐怕会沾到碗上”
在屋里,沈韶光几乎笑得肚子疼,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于三瞥一眼沈韶光,好像家长看拐坏自家小朋友的坏孩子一样。如果可以截表情包,配字一定是“以后别跟她玩了”
于三懒得看小娘子发疯,径自撩开帘子出去了。
沈韶光笑着去柜子边拿出几个荷包来,里面装了那日从林家得的银锞子,另有一袋子铜钱,大家分一分,回头出去逛的时候买小零碎儿用。
阿圆于三等人自有月钱,但沈韶光钱多,便让他们把月钱留着,平时花用尽从自己这里走。
看沈韶光出来,阿昌点着火堆,哔哔啵啵,一阵竹子脆响。
于三拿杆子把沈韶光粗针大线的幡子挂在院子里,四个人看看烧得差不多的黑竹子,再看看小北风中瑟瑟发抖的幡子,心满意足地去前面店里吃饭。
吃饭前,沈韶光先发压岁钱,还一边发一边念叨“压祟长岁,新年吉祥”“新春纳福,事事如意” 的吉祥话。
这时候还没有发压岁钱的习俗,阿圆眨巴着她上了妆的眼睛,待看清小银锞子时哎呀一声这银子真好看跟个牡丹花似的。
阿昌也附和“真好看”。
于三看一眼寸把长的小银鱼,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惆怅的样子。
因昨日吃了好些大鱼大肉,又喝酒宿醉,今天晨间的饭便很是清淡。
熬得黏稠稠的小米粥,煮鸡子,还有小芝麻饼,不过手心大,一圈一圈的,放了芝麻酱和椒盐卷起来放在铛上烙熟的,又酥又香,有点像老北京的螺丝转儿。配菜是猪皮黄豆冻咸菜和点了芝麻香油的萝卜咸菜。
新年初一的早晨,吃着粥和咸菜,沈韶光觉得很幸福。
然后便想起那位热衷幸福度调查的林少尹来,如果这会儿他来问,一定真诚地跟他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当然,那位今天是不会来做幸福度调查的,这会子正大朝会呢,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大折腾,曾经有老宰相实在撑不住晕倒的先例。
沈韶光却闲得很。初一日是家族内拜年的日子,外人不便相扰。左邻右舍的,只等初三初四去坐一坐就是了。至于光明庵,今日庙里有法会,圆觉师太也不得闲,还是明日再去吧。
想到法会,沈韶光便琢磨着带阿圆他们去青龙寺玩,那里的过年法会想必热闹,不知跟后世那抢第一炉香挤破头的盛况比又如何
沈韶光先给这世的父母兄长上了香,换了供品,化了纸,然后便带着阿圆他们出了门。
崇贤坊在西,青龙寺在东,却是水平着,直线距离并不很远,一路走着逛着也就到了。
青龙寺到底是有名的大寺庙,确实热闹,但要说跟后世人山人海的盛况比,还赶不上。让沈韶光惊喜的是,这大初一的,庙门前的街上竟然有卖小吃的。这大约就是后代庙会的雏形吧
沈韶光买了一篓果子蜜饯,有糖渍梅子、杏脯、蜜枣、冬瓜条子糖,有糖渍的,有蜜渍的,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看着嘴里就泛起口水可见望梅止渴这事并不是瞎编的。
阿圆搂着这篓蜜饯,边吃边走,沈韶光也时不常拈一颗放在嘴里。于三不吃,阿昌也不好意思去跟小娘子们抢食,只好忍着,却见前面伸过来一只手满把的杏脯、冬瓜糖。
阿昌抬头,对沈韶光嘿嘿一笑。
于三瞥这三个到哪儿都是吃吃吃的货一眼,不说话。
“沈小娘子”
沈韶光扭头,是庞二娘那位从前爱鼻孔看人的婢子。
“我家小娘子在那边儿”
沈韶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戴着一堆婢子奴仆站在寺门不远处。
庞二娘对沈韶光招手。
沈韶光带着阿圆他们走过去。两人对面见了礼,庞二娘笑问“你也是来求签的吗”
沈韶光挑眉笑问“这是怎么一说”
“每年只元日这一天了尘大师才给解签,若错过了,只能明年再来。”
沈韶光笑问“二娘这是求大师解过签了,还是还没去呢”
“已经解过了。”庞二娘笑眯眯地道。
“想来是个好签子。”沈韶光打趣。
庞二娘笑眯眯地点头,“嗯。”
真好看着小姑娘幸福的小样儿,沈韶光都有点觉得幸福了。
庞二娘是憋不住话儿的,便往沈韶光这边凑了凑,轻声道“你知道吧秦五娘定亲了。”
沈韶光有点惊讶,跟林少尹还是跟别人看庞二娘高兴的样儿,想来是后者,也所以,庞二娘元日竟跑出来求签子。抽了个好签,又得了老和尚几句吉祥话儿,小娘子就越发高兴了。
沈韶光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不待沈韶光接话,庞二娘已小声道“跟信阳公的长孙,去年的探花郎,听说新授了清要的校书郎。”
信阳公,陇西杨氏,既是百年华族,又是有爵之家,这位小郎君长子嫡孙,做官却不是荫职,而是科考出身,嗯,是个良配。
看沈韶光点头,庞二娘抿嘴笑道“真是为五娘高兴。”
小丫头这口不对心的啊沈韶光笑起来。
庞二娘不便在外面久留,又与沈韶光略说两句闲话,约定过几日去光明庵礼佛小住时再相聚,便登车离去。
灌了一耳朵不相干人等的花边新闻,目送庞二娘远去,沈韶光带着阿圆他们入了寺,转一圈,听了会子经,看了佛塔、诗壁,不能免俗地去配殿求签子。
抽签简单,但如庞二娘说的,解签却难。看一眼那堪比后世春运的解签长龙,沈韶光把那签还给抽签僧人。
“施主不去求解吗”
“左右都是定数,是早知道还是晚知道,倒也没什么。”沈韶光笑道。
管抽签的僧人双掌合十,“善哉,施主所言甚合禅理。”
沈韶光眯眼一笑,也合十还礼,然后便带着阿圆等走了。
出了寺,在外面一个摊子吃了馄饨,又在乐游原上转悠一圈,半下午便往回走。等回到崇贤坊,也到了敲暮鼓的时候了。
坊门前,车慢下来,林晏撩开车帘,便看见风尘仆仆的沈小娘子和她的仆从婢子们。
沈韶光抬眼,也看见了车里的林晏。
两人一个腰酸腿软、脂粉半残,一个操劳整日、满脸疲色,在暮色中的坊门前遇见,沈韶光先笑了,许是着实累了,笑容中比往日少了些精明,林晏也弯起眼角,眉宇间比平时多了点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