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三天, 整个皇都一片白色。第四日, 太阳终于从东方升起,像大盆白面里唯一的鸡蛋黄儿。
沈韶光看看打比喻的阿圆,又看看太阳,“确实像。”
“还是不熟的。”阿圆捂着冻得凉凉的脸,吸吸鼻子,补充道。熟的万不能这么冷!
清早的小北风中, 沈韶光带着于三、阿昌、阿圆正在门口扫雪。下雪不冷化雪冷,幸好刚才吃了热乎乎的羊肉汤饼,不然要被冻死了。
沈韶光也吸下鼻子, 一说话便喷出一团白雾,“对,肯定是生的。”
阿昌在旁边呲着牙乐。
于三只管拿着扫帚沙沙沙。
沈韶光再叹一句:“还真是不辜负冬至这样的日子啊。”
转眼已经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白日最短的冬至节。本朝, 冬至是大节气,仅次于新年元正,朝廷官员要放七天大假,便是官奴婢也放三天假。
冬至当日,宫中要举行大朝会和百官大宴,有的年头皇帝还要去南郊圜丘祭天, 晚间宫中还有家宴,对皇帝来说,端的是繁忙劳累的一天。
后妃们就省事多了, 得宠的, 只管琢磨晚间家宴时的衣裳首饰, 不得宠的则吃了“御赐”的羊肉汤饼后,就与宫婢一块画九九消寒图打发工夫。
宫女们倒更开心一些,穿前两几赐下的节日新衣,喝比平时放肉多的汤饼——只是有些凉了,要在小炉子上热过才入得口,不然飘着一层白腻腻的羊油。
这几个月,朝食都是于三做,今天晨间却是沈韶光动的手,做的便是这宫中羊肉汤饼。
做起来简单得很,头一晚便把羊肉切小块,炖得烂烂的;早晨起来,温水和面,揪面片,另起清水锅煮熟,盛在碗里;把滚滚的羊肉连汤带肉浇于其上,便成了。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趁热吃,不失为一碗好面。
这样的羊肉汤饼,与前两天于三做的羊肉末炝锅索饼比,香得似乎悠长一点,但缺些“炸劲儿”,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小娘子的手实在巧,揪出来的馎饦片儿有韭菜叶似的,有带极细密小褶花瓣形状的,有金鱼样的,有蝴蝶形状的,四碗汤饼,每碗都不一样。
阿圆看看沈韶光,知道小娘子纵着自己,便先挑了那花儿的,沈韶光挑了金鱼的,于三拿了韭菜叶儿的,阿昌笑嘻嘻地端了那碗蝴蝶的。
怕他们吃不饱,沈韶光还用原来的饼铛子摊了几张鸡蛋煎饼,只是没有捻头裹。
这会子出来一冻,又一活动,那点吃食消化殆尽。
沈韶光笑着跟阿圆、于三等道:“午间咱们煮大偃月馄饨吃。”
沈韶光说的大偃月馄饨便是饺子。这个时候饺子还没得名,算是馄饨的一个分支,而且大多数也是连汤带水地吃。
前世的时候,所有的节日都是吃食节,而对北方人,吃食节中又有一半是饺子节,冬天的节日尤其如此。过年连着吃好几天的饺子,虽然各种馅儿的岔开吃,还是吃得倒尽胃口。
那时候就想,等我自己有了小家,这几天一定吃米饭、火锅、披萨、烤肉,哪怕泡面,也不吃饺子了。
谁想,来到这异时空,自己真当了大家长,也是饺子派。
阿圆却不似前世的沈韶光叛逆,欢欣鼓舞地道“好”,又说上次小娘子包的虾仁豕肉大馄饨真香。
沈韶光拍板:“那今日便还是虾仁豕肉馅儿的。”
阿圆手底下扫雪的速度都加快了几分。
像今天这种大日子,各家都吃团圆饭,喝团圆酒,没几个来酒肆的,故而给客人的食材,只约略备了一点,沈韶光便安心领着阿圆三人过节。
沈韶光洗了几枚铜钱放在一边,又有一块白豆腐。
阿圆纳罕地看她,便是于三也不知道小娘子又要做什么。
就像所有的家长教给孩子那样,沈韶光一边把钱混着馅儿裹在饺子里,一边跟阿圆三人道:“谁吃到了钱,明年便有大财运。”
于三“嗤”地一声笑,阿圆和阿昌则是真笑了。
阿圆笑道:“真好,真好,我饭量大吃得多,肯定能吃到这带钱的。”
沈韶光点头,概率学学得不错。
“我吃到了,便给小娘子。小娘子有大财运,我便也有财运了。”
让这孩子说得心里暖和和的,沈韶光笑起来。
阿昌也笑道:“我若吃到,也给小娘子。”
沈韶光笑眯眯地看于三。
于三一边捏饺子褶,一边没什么表情地道:“他们都咬了一口了,小娘子不嫌腌臜?”
沈韶光微笑:“不嫌,大馄饨他们吃,我只要钱。”
于三:“……”
挤兑完于三,沈韶光神清气爽,接着给阿圆他们科普:“再单包几个纯是豆腐的,谁吃了走福运。”为了防止阿圆再说给自己的话,连忙补充,“我的福运够多了,你们多吃点,把福运补一补。”
阿圆和阿昌都点头。
于三已经无话可说,只盼着赶紧包完,离这仨货远点儿。
午间果然没多少食客,只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估计是今科士子,当然也可能是之前落第、留在京里找机会的。
给他们点着火锅,烫上酒,沈韶光等便回厨房吃自家的“大偃月馄饨” 。
这个时候,饺子还没承载着太多的“乡情”,但作为一个穿越客,沈韶以千年后的人情味儿,端了几碗饺子给那几个羁旅在外的异乡士子送去。
“这是小店赠送的应节吃食。晷运推移,日南长至,几位郎君尊体万福。①”沈韶光笑着说吉祥话儿。
几位士子都笑着道谢。其中一个长相外俊朗飘逸的着意看了沈韶光两眼,沈韶光挑下眉,微笑着再次对他们点下头,便回了厨房间。
另一个士子看着那俊朗的低声笑道:“桓七英俊,这小娘子貌美,倒也相衬,只是七郎世家子,家世上却不般配。”
桓七看朋友一眼,“莫胡说。这是柳三郎看中的小娘子,且曾遣了官媒来要以妻礼聘之。”
众人都颇惊诧,又都扭头看厨房间,可惜佳人被门挡住了。
“我等不住在这坊里,竟是第一次听说。那柳录事也是正经科考及第的士子,做着京兆的官,为何要找一个这样的市井商家女?”
另一个嗤笑:“色令智昏呗。没想到看着那般腼腆正经的柳录事竟然会为色昏头。”
再另一个则追问:“那婚姻可成了?”
桓七摇头:“不成。柳三也不曾与我细说缘由,只说小娘子以身份不匹,推拒了。”
其余三人又摇头叹息起来:“倒也是个知进退、懂礼仪的小娘子。”
“你看她说话行事,文雅得很,倒似贵女一般,想来也是念过书的,市井中见此佳媛确是难得了。柳三想来也是看中这个。”
“也或者看中这厨艺呢?不单有艳福,还有口福。”另一个吃口饺子,笑道,“还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大馄饨。”
那个说柳丰色令智昏的却又摇头反驳:“到底不相匹配。”想了想,“若是纳做妾,倒是合适。”又看桓七:“你看呢,七郎?”
桓七饮口酒,笑道:“‘人各有偶,色类须同。’娶妻还是门当户对的好。”
“没想到七郎这样风流样貌,却是依礼而行的……”
……
几个人以旁人的“风流事”下酒,欢欢快快地吃了火锅和饺子,酒饱饭足,结了账,走出店去。
那几个人是压低声音说话的,沈韶光并不知道其中便有个姓桓的,故而下午那雪天里来的女郎主仆再来时,只能再次遗憾地对他们摇头。三天前不知道,哪能现在就知道了呢?
那女郎垂下螓首,轻轻叹一口气。
沈韶光见不得美人伤心,给出主意:“要不小娘子手写几张启事贴在这坊里?总比这样干碰强。”
女郎眼睛一亮,“小娘子所言甚是。”又问沈韶光坊里可有笔墨店。
“从前坊东边倒是有一家笔墨店,卖得好松烟墨。只是东主家不知有什么事,从立了冬,便不曾开门。大笔墨店得去东市找。”沈韶光笑道,“我这里倒是有笔墨,小娘子若不嫌弃,尽可以用。”
沈韶光用的不是什么好笔好墨,日常凑合使着而已。这女郎看着是个富家女,但这时候恐怕也愿意从权。
那女郎果然笑着道谢,“那就谢过小娘子了。”
沈韶光亲去柜上拿笔墨,又让阿圆去后宅取自己日常写字的纸张。
这女郎略想一想,一挥而就,竟然是一首藏头诗,每句的开头嵌了“寻找桓郎”四个字,又提到“梵刹”,便是点明自己的住处。
沈韶光颇为惊异,可见本朝才女率高,随便就碰见了一个。先不说诗好不好,单这构思速度就足以让人称道了,况且这一手簪花小楷也很是漂亮。
只是——这样写,文艺倒是文艺的,信息到达率恐怕有点低。毕竟,这要这姓桓的自身或者熟人看到,看到还要能看出这是藏头诗,猜到谜底——有点困难啊。
若沈韶光自己写,八成是写成朝廷通缉布告的样子。
但话又说回来,若真在这个坊里,总能找到的,还是这样更有戏剧性更浪漫。沈韶光收住自己焚琴煮鹤的俗人心,也认为这样甚好。
那小娘子又抄了三四张。
沈韶光好人做到底,在炉子上打了糨糊,借了阿昌帮他们贴去。
小娘子笑着请求:“我看贵酒肆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可否贴在这外面一张。”
沈韶光笑道:“可以。”
沈记是两家店铺连通起来的,门面不小,沈韶光又专门整修过,显得比周围店面齐整,挨着厨房的一段外墙尤其平展醒目,先后贴过好几张“夜哭郎”以及“寻狗”的启事,很有成为小区公告栏的倾向。